第三十四章:李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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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公安局家屬樓,李春秋家。
    姚蘭急事出差,李唐一個人被留在家裏,屋子裏被扔得亂七八糟,衣服毛巾鍋碗瓢盆散落得到處都是,淩亂不堪。
    他本來每晚都會去丁美兮家借宿,但是昨夜一對青梅竹馬因為爸爸的事鬧了別扭。李唐一氣之下跑到了屋外才發現沒帶鑰匙,但賭著氣竟然坐在牆角幹守了一整夜。等再睜開眼時,卻發現自己已經被李春秋抱回到了臥室裏。
    此時,他滿臉通紅地躺在床上,額頭上蓋著一塊涼毛巾,身體燒得連呼吸都熱了。
    父子連心,剛剛進門的李春秋也格外憔悴。
    他的發絲有些淩亂,額頭冒著細汗,微微喘著氣,從床邊的不鏽鋼藥盒裏取出一支玻璃製的注射器。敲掉了玻璃瓶的頂端,用注射器的針頭紮進去,吸了一管藥水。
    他拿著這管消炎藥,走到李唐身邊,輕輕推了推他。李唐被推醒後,翻了個身,又沉沉睡去。
    “爸爸......”
    李春秋紅著眼,一隻手拿著針頭,一隻手再次輕輕地搖著李唐:“聽爸爸話,打一針才能退燒。”
    李唐閉著眼睛憤懣地搖了搖頭。
    “聽話,來,起來,我保證很快,很快就好了。”李春秋說著要把他扶起來。
    李唐又翻了個身:“不,我不想打針。”
    李春秋耐著性子繼續勸他,在兒子身邊坐好,結果李唐一甩胳膊,他手裏的玻璃針管掉到了地上,碎了。
    “我不要!你都不要我了!幹嘛還管我!”
    李春秋騰地一下站起來,聲音聽上去難得嚴厲起來:“李唐,你怎麽這麽沒出息!打個針你都怕!現在還有個我,等我死了,你一個人怎麽辦?”
    李唐被罵愣了,他睜開眼睛看著李春秋發紅的眼眶,掙紮著坐起來,吃驚地問:“爸爸,你說什麽?你為什麽會死?方叔叔呢?”
    這一句話讓李春秋徹底愣住了。他感覺自己此刻的心情就像這地上的玻璃一樣稀碎。
    看著麵前緊張的兒子,李春秋憋在眼裏打轉的淚水一下子就湧了出來。
    他訥訥地找回自己的聲音,是浸著哭腔的啞,沙而潤:“爸爸隻有你了。”
    說著,李春秋已經心酸地撲過去摟住了不明所以的李唐。懷中的男孩怔忡地看著他,垂在身體兩側的小手也慢慢環住了爸爸的腰,撫著他的後背的模樣反倒更像是在安撫孩子。
    “爸爸,我想打針。”李唐瞪圓了眼睛,用稚氣的嗓子悶悶地說,“我不許你死。”
    話音剛落,又指了指爸爸的肚子:“他也不要。”
    李春秋聽著,淚花已經沾在了李唐的皮膚上,他輕聲抽噎著去親兒子:“好……好……”
    哽咽了幾聲後,男人終於擦幹臉上的淚水,蒼白清秀的臉上擠出了一個笑容,一身書卷氣一如既往地溫柔幹淨。
    “爸爸不死。”
    他給李唐打完針,孩子終於又睡了過去。
    不一會兒,廚房裏就升騰起了嫋嫋熱氣,灶台上的小鍋裏正熱著牛奶。
    案板上,李春秋拿著長長的麵包刀,切著一個幾斤重的大列巴。
    就在前天早上,他甚至還在這樣給方孟敖開開心心地做早餐。
    想到這裏,李春秋黯然神傷。
    他想念方孟敖,而且是在心理和生理上地、雙重地、加倍地、情不自禁地想他。
    因為月份漸大,他感到自己受孕的身體反應越來越強烈,食欲差、頭暈、惡心、幹嘔……
    僅僅是一天沒有見到方孟敖,李春秋就覺得自己整個人都幹癟了,原本充盈的靈魂仿佛都被人從這具蒼白瘦弱的軀殼裏抽離了出去——
    這讓他感到自己格外的空虛和寂寞。
    他渴望那個年輕人身上嗆人的煙味,渴望酣暢的歡愛過後,方孟敖那種甜甸甸幾乎成了實體的目光。
    那時候他的眼睛漸漸適應了四周的黑暗,在並不明亮的光線中對上方孟敖注滿星鬥的眼睛。
    幽邃深情如有千言萬語,那種洶湧的深情幾乎要溺殺了他,讓泛著漣漪的柔情在李春秋的心頭慢慢漾開。
    那時候的方孟敖語氣裏都帶著股恃寵而驕的驕縱:“春秋,你是不是也特別愛我?”
    精疲力盡的李春秋握住他的手,後腦靠在他的肩頭,溺愛溫柔地說:“是,比你還愛。”
    鋒利的刀刃在不經意間劃破了手指,鮮血湧出來的刹那,李春秋意識到回憶中曖昧的氣氛被硬生生地掐死了。
    他抹著眼睛,將簡單的飯菜端到桌上,努力平複著自己跌宕的心情。
    趁著兒子沒醒,李春秋回到臥室裏蹲下身子,把手伸到沙發下麵,悄悄摸索著,終於找到了幾個月前藏在這裏的照片膠卷。
    他將那視如珍寶的東西捧在手裏,撣去表麵沉積的灰塵,才稍稍把空懸的心放回了肚子裏。
    剛剛李唐那一句“不許你死”,不啻被人在他胸口狠狠搗了一拳。
    麵對方孟敖,他永遠是第一個點燃心火。而麵對李唐,他卻是第一個舉起白旗的。
    這兩個人一大一小的身影在他的腦內慢慢重合,可最終浮現出來的卻是魏一平和保密局那些特務的臉。
    李春秋身子猛地一顫,心驚之餘,不禁想對自己的人生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
    他要去找陳立業!
    抬頭見嗅到奶香味的兒子已經睜開眼,李春秋淡笑著走過來,摸了摸他的額頭,神情溫柔,感情很篤厚的樣子。
    “爸爸喂你吃飯吧。”
    奮鬥小學。上午十點半,考試結束。
    刺骨的寒風中,一身棉袍的陳立業抱著一摞厚厚的試卷,穿過學校雜草叢生的院子,往教工樓的方向走去。
    身後,傳達室的窗子突然拉開了,一個門房探出頭來,衝陳立業喊:“陳老師,陳老師——”
    陳立業停下腳步,轉過身疑惑地看他。
    門房接著說:“早晨沒找著您,陳老師,剛才有個電話,讓給您捎句話。”
    “捎話?誰打來的?”
    “說是您十年前的一個朋友,姓秋,秋天的秋。”
    陳立業一下子明白了,眉毛一立,三步並作兩步走了過去:“他說什麽了?”
    “他說之前有你一組照片,中午十二點,他在之前碰麵的那家伯爵咖啡館交給你。”
    陳立業一愣,趕忙看看手表,馬上急了:“你怎麽不早說?!”
    沒等門房繼續說什麽,他把手裏的試卷往窗口裏一塞,轉身往外跑去。
    身後,試卷紛紛揚揚地撒了一地。
    可沒走幾步,他又掉頭回來,抓起門房手頭的電話便問:“快給我查查,哈爾濱航校的電話是多少!”
    哈爾濱市中心,一條繁華的街道上,離開家的李春秋匆匆前行。
    這條街道很寬,車水馬龍,好不熱鬧,這裏正是兩個月前那天早晨,李春秋無意中撞見陳立業和社會部同誌見麵的那條街道。
    街對麵的一棟公寓樓二層的房間裏,厚厚的窗簾緊緊拉著,隻留了一道縫隙。
    窗台上,擱著一架望遠鏡,旁邊還有一把搭著毛毯的椅子。顯然,有人在這裏監視著對麵。
    剛剛回到公寓的鄭三,便看見桌子上放著一個鐵皮罐子。他把皮夾克脫下來,扔到了椅子上,徑直走到小桌前,拿起鐵皮罐子,隻見上麵寫著“鋁粉”兩個字。
    “這麽快就搞到了?”
    “嗯,不過我們新喚醒的邱海把他的老婆和孩子都送走了。”
    已經回來了一會兒的彪子站在他旁邊,沉著聲音告訴他。
    鄭三看著鋁粉,在耳邊搖了搖,平靜地說:“這個很正常。睡得太久,叫醒了,要幹事,當然得把孩子送到一個安全的地方。”
    彪子點了點頭,釋然了。
    鄭三放下鋁粉:“不過我剛才發現他跑到外麵,去跟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見麵,這就不對了。”
    “是共產黨的人嗎?”彪子有些意外地看著他。
    鄭三皺著眉頭,盯住他:“我們假設她不是。那他幹什麽一大早就急著跑出去,,這麽大冷的天兒,眼巴巴地見個女人,再眼巴巴地趕回來,繼續上班,等著和我們去電影院見麵呢?為什麽?”
    聽鄭三這麽一分析,彪子的臉色一下子變了。
    麵色凝重的鄭三走過來舉著望遠鏡觀察著,不一會兒,他忽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了自己的視野裏。
    隻見李春秋走過一家出售西服商店的櫥窗前,停住了腳步,掛在櫥窗裏的一件大衣仿佛吸引住了他。
    他駐足看著,潔淨的玻璃裏,反射出身後來來往往的行人。
    鄭三遠遠地看著,嘴角有些意外地一撇,心裏鄙夷地冷笑一聲。
    國難當頭、大廈將傾了,這人還有心情買衣服!
    放眼整個東三省,也就魏一平還不相信這個李春秋已經叛變了!
    “三哥,時間差不多了。”彪子在旁邊小心地提醒著他。
    鄭三“哦”了一聲。
    “下手嗎?”彪子問。
    鄭三看著放在一邊的鋁粉,輕輕地說:“胳膊肘都朝外拐了,不下手怎麽辦呀。死是肯定得死,得想想讓他怎麽死。”
    說完,他拿起鋁粉,手指頭在鐵皮罐子外麵輕輕地敲著。
    “等會兒我去銀行門口等著,等他出來,跟上去,找個人少的地方,一槍打完就走。這麽整,行嗎?”彪子在一邊問。
    鄭三沒說話,繼續仔細地觀察著李春秋的一舉一動。突然,他眼一瞟,見李春秋身形一晃,已經進了一座四麵八角的紅頂歐式的小樓。
    那門口上方的霓虹燈招牌上,除了英文,還有藝術體的漢字:伯爵咖啡館。
    鄭三先是一愣,腦子裏念頭一閃,接著隻覺周身的血沸騰了。
    他突然看著彪子:“我要邱海死在那裏。”說著他指了指窗外,“那個伯爵咖啡館。”
    彪子愣了下,看看鄭三,說:“計劃有變,是不是得和站長說一聲?”
    “魏站長的上麵還有向站長,向站長的上麵還有毛局長。層層請示,來得及嗎?”鄭三眯著眼,盯著彪子的眼睛,“等不到上麵的消息,還幹不幹事?”
    彪子被問住了。
    鄭三冷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語重心長道:“給邱海打電話。告訴他,接頭地點和線人都改了。”
    哈爾濱航空學校。
    接到陳立業電話時,抓住救命稻草的方孟敖便開著吉普車一路狂奔到奮鬥小學門口。
    “他在哪兒?”身材高大的年輕人一把推開副駕駛的車門要陳立業坐上來,“你給我指路!”
    相比之下顯得矮胖的男老師點了點頭,挪著笨重的身體爬上車。隻聽見汽車馬達嘶吼咆哮起來,冬日的寒風就從窗口突突地灌到自己包得像粽子一樣的衣服裏。
    陳立業冷得揣起了手,歎息著說:“十年前,刺殺漢奸騰達飛的任務失敗後,全城警笛大作。那時候,李春秋還年輕,恩師犧牲了,自己也受了傷,滿身是血,隻能從火車站一路跑。在他身後,幾個穿著偽滿時期製服的巡警舉著槍拚命追他。”
    方孟敖握著方向盤,目視前方,心裏卻漸漸泛起一陣摻雜著煩躁的難過。他垂睫,漂亮的眼睛裏是一片黑沉的闊海,問:“然後呢?說下去。”
    “然後我眼睜睜地看著他從身邊風一樣地跑過去,拐了個彎,還差點摔了一跤。”陳立業說到這裏似乎察覺出了對方的不對勁,竟然緩解氣氛似的笑了笑,才繼續說,“他衝進了一條死胡同,裏麵除了一棵大樹,什麽都沒有。”
    “我猜李春秋當時肯定一臉絕望地躲在樹後,直到我支走了那些巡警,進去發現他已經渾身癱軟地靠著樹坐到了地上。”
    而那棵樹,就是他們車子剛剛駛過的那棵樹。
    陳立業望著窗外記錄著光陰的大樹後麵的那條小胡同,淡淡地說:“十年了。這小胡同一點兒都沒變樣。方團長,你是抗戰英雄,李春秋按說也算是,隻是沒立那麽大的功而已。他剛才給我打電話,心裏放不下的其實是你。”
    方孟敖沉默了。
    李春秋離開的一夜之中,他發現自己的情緒進入了某種先入為主的死胡同,甚至喪失了理智和正常的思考能力。可他卻也沒辦法不胡思亂想,生怕那些失去崔中石的痛苦再重來一次。
    方孟敖甚至不敢去找李春秋。直到謝培東和他談完話,他才下定決心重新開始。
    不管兩個人之間有什麽過往,他在心底還想和李春秋有更多以後,他甚至還沒見過李春秋肚子裏自己的孩子——
    隻這麽想一想,他都覺得急不可耐,腳下的油門踩得更死。
    “以後,我會好好對他的。”這個一向高傲的年輕人沉聲許諾。
    陳立業聽了一愣,他還當以方孟敖桀驁不馴的倔脾氣,肯定要隱忍著不說,沒想到這位方團長竟會如此通情達理。
    “你不介意他的身份?”
    “我之前也給國民黨空軍幹事,蔣經國還加入過蘇聯共產黨。”方孟敖扇了扇眼睛,目光中帶著些許的愧疚,“昨天是我太衝動了。”
    陳立業一聽,心裏登時很滿意。
    這就是他和謝培東希望的效果!
    策反李春秋,讓李春秋把方孟敖一顆翱翔在萬米之上的心穩穩定在中國大陸!
    “快到了。”
    說著,他指了指麵前一座矗立在繁華的街道上的歐式建築,紅瓦,坡屋麵,線腳粗壯有力。
    方孟敖的雙眼逆著陽光循聲望去。
    透過咖啡館玻璃窗,他恍惚間看到曬著冬日暖陽的李春秋就坐在窗口。
    他笑容未改,熟悉的麵龐心有靈犀般地向自己轉過來。隨著驟起的微風,那股特有的茶花味的體香緊跟著便灌進了他敏銳的鼻腔。
    他們四目相對,隻隔咫尺。
    兩個人的眼波都是濕潤又柔軟的,像春風細雨,寫滿了對彼此的愛意與寬容。
    方孟敖心念神轉,一瞬間隻覺福至心靈。
    無言。
    沉寂。
    這份美好讓他想起了一句詩——
    “陽光還沒有落在身上,你卻已經開始微笑了。”
    然而,幾秒後,一切安靜都緊跟著轟然倒塌——
    突如其來的爆炸聲在衝天的火光中震耳欲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