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天竺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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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樓正看那片開得極盛妍的天竺牡丹,聽得不遠處傳來一聲“明先生”,神色一動,轉身時便帶上了笑。果然,方孟韋正沿著小徑上來。
    待他走近,明樓道:“還以為你不來了,怎麽找到這兒的?”
    方孟韋遲疑一下,還是說:“我、我陪木蘭來的,還有何小姐,何小姐您知道吧?何其滄先生的千金。我送她們來這兒燒香。”
    “哦,燒香啊,這麽巧。”明樓挑眉,笑容淡下去,眼睛卻微微眯了起來,“萬一你忙的是別的事情,我們今天或許還碰不上。”
    “是、是啊……”方孟韋承受著明樓神情語氣中不輕不重的壓力,隻好也笑。
    在這裏遇見明樓確實尷尬了些,無異於表明他下午有空卻推掉了邀約,但方孟韋不想過多解釋,叫上木蘭本就是他對於赴約心存猶疑的折中選項。
    方孟韋將話岔開:“您呢,也來燒香祈福嗎?”
    明樓在心裏輕笑。他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信什麽神佛,約到城外來,還不是因為城裏太多雙眼盯著,見麵不方便麽?
    但他故意長歎口氣,麵露無奈道:“沒辦法,一個人登高,總缺少趣味,隻好來這古刹尋幽了。”
    這話說得頗為哀怨,唬得方孟韋一愣,瞬時自責——是啊,說來怪他,若他直說不來,或者來,都不必害明先生空耗這大半個下午。
    “對不起,我……”
    道歉的話剛出口,卻見明樓突然嘴角一彎,笑道:“玩笑話,你也真信?”說著指指四周,“你看,花木深深,曲徑無人,最是靜心的好地方,沒人煩,才好讀書呢,正好這書也翻完了,給你吧。”
    “給我?”
    “忘記了嗎,你在店訂了書的。”
    方孟韋這才想起來書店學生中午打的那通電話,詫異:“真買書了?”
    “這有什麽好作假?”
    但要花錢啊……
    方孟韋沒準備將腹誹說出來的,可他接過書,不經意瞥見封麵的法文單詞,還是沒忍住:“原文書?您為了打通電話,竟買了本原文書?”
    明樓聳聳肩,口氣無辜:“春明是外文書店。”
    方孟韋撫摸著書麵皺眉:“真奢侈,這錢能買不少糧食呢。”
    明樓不以為意:“精神食糧就不是糧嗎?你若不想要,給你表妹也行,我記得她也要同你一道去法國的。”
    方孟韋立刻將書收進臂彎:“不用,她……學得比我好,她不需要。”
    明樓這下真笑起來,往前一步道:“書我送到了,走吧,下山吃飯。”
    方孟韋沒有異議,跟了幾步,突然想到什麽,神色一動。
    “明先生。”
    明樓不解,回頭看他。
    方孟韋上前,伸手從明樓左肩撚起一枚楓葉,尚未紅透的,小小薄薄的一片,舉起來給明樓看,明樓眉眼一彎:“多謝。”
    這聲音連帶笑意,都輕輕柔柔,如同流雲劃過天際,被山間的風清清爽爽吹過去,拂過方孟韋的麵頰,送至耳畔,盈盈地將他的一顆心托得一動,投向明樓的眼神當即不自主地閃了閃。
    明樓倒渾然不覺,繼續往山下去了,方孟韋回神跟上,手中那枚葉子本打算丟掉的,這下改變主意,抬手將它夾進了書裏。
    剛和木蘭孝鈺在齋堂碰上頭,方孟韋突然想起來,他忘記和明樓提借住的事了。但眼下似乎又不方便提了,隻好先吃飯。
    之前,方家為感謝明樓幫忙救出木蘭請客,木蘭雖沒出席,但也知是明樓救了自己,對他身份的反感淡化許多,加上早有明樓在法國當教授學問好的印象,這次不僅極力邀明樓同桌用餐,還興致勃勃地問起中國人留學法國的諸般情況。
    明樓一向受姑娘歡迎,木蘭很快被他的談吐吸引,就連話不多的孝鈺,臉上也帶著笑。
    方孟韋幾次插不進話,索性作罷,做好今晚在車裏囫圇睡一夜的準備。他邊嚼苦瓜豆腐邊考慮,雖沒地方住,但寺裏或許還有多餘的被子可以借來裹裹,總不至於挨凍。
    正想著,就聽一聲誇張的驚呼:“這是——《Salomé》吧!”抬頭一看,明樓給他的那本書已然被木蘭拿去捧在了手裏。
    明樓很給麵子道:“謝小姐法語水平很不錯,已經可以讀懂原文書了。”
    木蘭不好意思:“法文我剛學,差得遠呢,隻認得這個名字——聽國文教授說這是個神話劇,被翻譯到中國了,早些年還在上海演出,也不知是個什麽樣子……”
    “沒什麽特別,”明樓回想一下,淡然道,“女演員過分漂亮了些吧。”
    木蘭興奮:“您看過演出!?”
    明樓點頭。
    民國十八年夏天,明樓放假回國,正趕上由《Salomé》翻譯過來的戲劇《莎樂美》在上海灘首演,隨便花一塊大洋湊了個熱鬧,回家被大姐知道,挨了頓數落,說怎麽看那種有傷風化的東西,不學好。
    木蘭的興趣立刻被演劇吸引,話題轉到劇情和古典神話。方孟韋聽得雲裏霧裏——他連書封麵上的那個單詞都不認得。
    看著三人相談甚歡,方孟韋覺嘴巴裏的苦瓜更苦了幾分,怏怏放下筷子道:“我吃好了,你們慢慢吃,我出去轉轉。”
    木蘭敷衍地應一聲,整副心思全在明樓那兒,倒是明樓看他沒怎麽動筷子,問 :“這就飽了?”
    方孟韋笑得短促:“嗯,不太餓。”
    出了門,漫無目的地走了一陣,方孟韋才後知後覺發現,自己無處可去——不可能扔下木蘭孝鈺獨自回去,可住處又尚無著落。
    方孟韋隻好在庭園裏找了個石亭坐下。
    山上雖然通了電,但電燈還少,這會兒除了小範圍的光亮外,大部分山色被黑暗整個吞沒,不留輪廓。
    四下很靜,方孟韋遙望著黑幕上孤零零鐮刀似的月牙,身側涼風陣陣,形單隻影感油然而生。
    還是吃了沒讀大學的虧,他想,不然就能說出比木蘭她們更精彩的見解,提出更有價值的問題,好讓明先生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他一個人身上,這樣就——
    等等,方孟韋一驚,他在想什麽?
    近日裏揮之不去的憂慮再一次鑽出來,很快化成一塊石頭壓住他。
    方孟韋不由歎氣。
    “想什麽呢?”
    明樓聲音冷不丁響起,沒等方孟韋回頭去看,人已經在他旁邊坐下了。
    方孟韋嚇一跳:“您走路沒聲音的嗎?”
    “不好意思,習慣了。”明樓笑笑。
    “您怎麽出來了?不是……”聊得正好麽——方孟韋在心裏嘀咕。
    “本來何小姐想來,她看你情緒不高,有點擔心,我看她飯還沒有吃好,主動代勞了。”
    看明樓一副甘願服務的模樣,方孟韋沒好氣地:“您對姑娘倒周到得很呢。”
    明樓奇怪地看他一眼,笑著:“我對你就不周到了?”
    這話接得又快又自然,方孟韋愣住,張張嘴說不出話來。
    “是你自己說,今天陪兩位小姐。”明樓語氣戲謔,“要陪就應當好好地陪,可你又不陪,隻好我陪。”
    明樓話說得平常,神情卻半笑不笑,讓人看著總覺得別有意味。
    難道……他不高興了?
    方孟韋琢磨著,恍然領悟。是了,人家邀他出遊,他卻對赴不赴約含糊其辭,姍姍來遲不說,還托詞陪別人同行,換誰都會不快。可傍晚初見明樓那會兒,他明明沒什麽反應,難不成是裝的?
    方孟韋不敢亂猜,一心找補:“也不完全為了陪她們,我們先去的香山,沒看見您……”
    見方孟韋緊張為難,明樓歎了口氣:“一次郊遊而已,你不想來可以不來,沒什麽大不了。”
    這話語氣很輕,像眼睜睜看著一片枯葉被風刮落,即便無可奈何,卻也理所應當。
    方孟韋被明樓的歎息擾亂了心緒,脫口道:“沒有,我沒有不想來……”嘴上這樣說,眉頭卻打著結。
    明樓看他半晌,更退一步:“我問過謝小姐了,她說要和何小姐要在這住一晚,你要有事,明早我可以送她們回去。”
    言下之意,方孟韋若想走,隨時可以。
    方孟韋心知,明樓這是看出了他的勉強,給他自由。
    可他也清楚,自己並不想離開,隻是不知為何,他從來按自己心意行事的,卻頭一回覺得,隻因為想和明樓待在一起便留下來,是……不合適的……
    隻好含含糊糊說:“這、這怎麽好意思……”
    眼見方孟韋一臉猶豫,明樓即便隱約知道他在想什麽,仍忍不住拔高聲音:“想,就留下,不想,就離開,你不好意思什麽?”
    方孟韋被這突如其來的嚴厲驚到,下意識搬出現成的理由:“可、可寺裏好像沒地方給我住……”
    “沒地方住?”明樓一愣,挑起半邊眉看著他,顯然不信。
    “嗯。”方孟韋的頭低了下去,“寺裏的僧人跟我說的。”
    明樓緩下語氣,再一次讓步了:“那你想怎麽樣?”
    “我……”方孟韋扣在膝上的手下意識攥成拳,頭腦亂成一團,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似乎正站在一個分岔路口,他沒有餘力想什麽是對的,隻能說出此時此刻心裏所想。
    “我想住您那裏,”方孟韋抬頭看向明樓,“可以嗎?”
    明樓皺眉凝望著他,似在掂量他話的真偽。
    但很快,明樓便站起身,連哪怕再問一句確認一下也沒有,道:“那走吧,外麵冷。”
    回房前,方孟韋先去大雄寶殿拜了拜釋迦,下午沒來及,此刻補上,求的無非是戰事早了,一家人能在一起平安度日。
    夜晚的佛殿比白日更加昏暗陰涼,佛祖的麵目被燭火照得陰晴不定,更加威嚴難測。方孟韋不願久待,見明樓沒有參拜之意,便適當添了香油錢早早離開。
    等隨明樓進到寺裏待客用的房間,方孟韋反複在心裏默念:借宿借宿,就像夏天借住明樓家的那次一樣。可眼睛仍下意識向床鋪瞄——
    還好,榻雖古舊,但不算狹窄,兩個人睡足夠,床褥看著也厚實,雖然隻有一床被子,但和衣而臥,也無甚所謂。再去看房間的桌椅陳設,雖簡單,但收拾得幹淨整潔,而且通電,有燈。
    椅子上放著明樓的隨身物品,桌上有份報紙和一個紙包,上麵印著店家字樣。
    “這是……”方孟韋認出,快步過去拿起來,詫異道:“您去吉士林了?”
    明樓撚起報紙坐下:“順道路過,吃吧。”這原本是他怕方孟韋爬山會餓,去完書店又繞回吉士林買的。
    一聽“吃”字,方孟韋立刻就感覺到餓。正逢艱難時節,晚上的素齋沒多少油水,量也不多,方孟韋偏又沒有吃好就跑了,不餓才是不可能。打開紙包,一見是兩塊麵包,方孟韋驚訝:“如今市麵上還能買到麵包嗎?”
    “也就這兩天了,吉士林今天也掛了告示,後天歇業。”明樓從報紙後麵探頭。
    方孟韋認真想了想:“是因為共軍包圍歸綏,切斷了平承鐵路線?”這是昨天的軍報。
    明樓讚許地“嗯”一聲,“除了空運,以後糧食暫時都進不了北平了,空運來的物資,也隻會進軍隊。”
    “那……豈不是要斷糧?”
    “顯然。”
    “這要怎麽辦?”
    明樓不為所動:“沒轍。”
    方孟韋不滿:“您餓不著,自然悠閑。”
    明樓好笑:“我不悠閑有用嗎?”
    這話說得沒錯,可方孟韋聽著仍難免愧怍,再看誘人的麵包,一時不知道該不該下手了。
    “怎麽,良心不安啊?”明樓看他盯著麵包發愁,無奈地搖搖頭,放下報紙過去拿起一塊來,“要愁以後有的是機會,這會兒你就算想施舍,也隻能舍給我。”說著撕下一小塊放進嘴裏。
    “那……好吧。”方孟韋也拿起一塊。
    剩下的麵包自然都進了方孟韋的肚子。麵包真是香,味道也是久違的,方孟韋慢慢嚼著,目光落到桌上那本《Salomé》上——那是明樓從齋堂出來時從木蘭那拿回來的。
    方孟韋雖然有些失落,但還是想弄清這本書到底講了什麽,於是重拾不懂就問的精神請教明樓,明樓自然樂意講授,便從莎樂美來源的四福音書講起,說到王爾德的戲劇,劇中少女莎樂美向施洗約翰求愛被拒,利用希律王做出允諾先殺死約翰,然後她親吻了死去約翰的頭顱。
    “怎麽能這樣……”
    方孟韋聽完,怔怔許久,既難以置信又感驚懼。
    世上怎麽會有人為了求愛,殺死愛人再親吻他的頭顱,毀滅別人也毀滅自己呢?這得是多麽強烈而可怕的情感……
    “你覺得恐怖?”明樓看他半天不說話,知道他不習慣這種故事。
    方孟韋點點頭:“和我們的誌怪故事不一樣,這個女孩兒太厲害,太狠了一些。”他回味著,“不過……也有些叫人佩服。”
    “佩服?”
    “嗯,至少同樣的情形,我做不到。”
    明樓笑道:“這麽說,你也會有這種想法?”
    “我……”方孟韋想說沒有,但不可否認,不顧一切是具有吸引力的,隻是極端到何種程度而已。
    看他模樣苦惱,明樓沒再追問,隻說“能讓人驚懼之下,仍有向往,看來王爾德把聖經故事寫出了古希臘戲劇的味道”。
    向往?他向往嗎?
    方孟韋對聖經和古希臘不了解,隻一味想著明樓的“向往”一詞。
    朦朧的月光透過窗戶投在床前的地上,窗外果然隱隱有鐵馬互相擊打的聲響隨風飄蕩,屋裏安靜非常,方孟韋在黑暗中眨巴著眼,終究沒弄明白自己對不顧一切的隱隱向往從何而來。
    今晚他和明樓一人睡一頭,這是軍隊裏二人同床的慣常睡法,明樓也沒提出異議。無奈床看著不小,真躺上去卻顯得局促,二人個頭又都比尋常男子高挑,四肢皆修長,於是舉手投足動輒打架。
    方孟韋不敢亂動,怕擾到明樓,僵著身體側躺了好一會兒,直聽到明樓的呼吸聲漸漸均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胳膊,一點一點慢慢轉平身體。
    一切都很順利,最後隻剩下放平胳膊這一個動作——方孟韋輕出口氣,謹慎地將靠近明樓的那隻手在身側輕輕放下,卻在即將碰到床褥的那一刻觸到什麽。
    方孟韋立刻抬手,隨即意識到,那是明樓置於身側的左手。
    方孟韋的手堪堪停住,指尖新奇的觸感尚在,仿佛極力要將他的手吸引回去。
    難道這也是……向往?
    不管了,方孟韋想,既然連殺死一個人親吻他頭顱的行為都能廣為流傳,那他碰一下手又算得了什麽?何況明樓今天睡得很沉,何況自己也並沒有旁的意思。
    於是,那隻懸起的手漸漸鬆懈了控製的力道,沉潛下去,覆上明樓毫無防備的左手,又大膽地輕輕收攏了些指節。
    明先生的手好涼啊——這是方孟韋的第一反應。隨即,掌心在黑暗中感受到的輪廓,和他印象裏,明樓指點事物時伸出的那隻關節峻秀、指節修長的手對應上了。隻是平日裏充滿威嚴與力量的手,此刻竟全無防備,安靜溫順地被他握著。
    一股奇異的感覺油然而生,充盈方孟韋的心髒,無比陌生又無比令人滿足。
    他雙眼迷蒙地望著覆了一層月色的天花板,正恍惚,一聲梵鍾鳴響驟然而起,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鍾鳴陣陣,從鍾鼓樓的方向層層蕩來——這是寺廟熄燈的提示,亦是對混沌的洗濯。
    方孟韋心下一凜,猛然驚醒,心中慚愧大作,隻覺得對佛祖不敬,卻也顧不上分辯究竟是哪裏不敬,又為何會有這般念頭,隻一門心思想著快快收手,乖乖躺好。
    手正往回撤,明樓卻突然抬起那隻剛剛才被鬆開的手,向前一伸,反手拉住他。
    這動作幹脆迅捷,驚得方孟韋差點驚叫出聲,心跳連同呼吸一並都要停止。
    明樓分明是醒了,卻不說話,指節不輕不重地扣住方孟韋掌根,與他掌心相對,指腹若有似無地貼在他的腕側,既無壓迫,也不畏縮,好似一切都自然而然。
    試探的突兀與曖昧被明樓靜水流深地壓下去,化成一股端方的溫存,默默侵染著周遭的空氣,直到鍾聲止歇,餘音消散,深山的夜重歸寂靜。
    方孟韋不敢想這意味著什麽,更不敢出聲,明樓何時醒的,他的意圖……通通無力追究。
    他恨不得馬上抽手,昏睡過去,隻當做一切都是夢,醒來便沒有了。
    可他同樣無法漠視驚詫之後的轟然欣喜,無法不去聽胸膛下如擂的心跳,無法不被幾乎噴薄而出情感挽留。
    他自甘沉淪於此,也終於清醒。
    他知道自己怕什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