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本想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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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樓本想再說點什麽,卻見方孟韋目不轉睛看著自己,神色三分訝異,三分茫然,又仿佛被什麽擊中,目光中閃現一絲脆弱,卻隻是一瞬。
明樓以為自己沒頭沒腦的話嚇到人了。以前他突然念詩,又改換臉色,是被大姐罵過神經的,正常人眼裏,他這樣搞不好還會被當成癔症。但其間的心念變換,他自覺已然表露,且依他的性子,這都多了。
但他還是把笑容維持得稍久了一些,不由顯得愈發溫柔。
方孟韋立刻慌亂,突然間,他隱約地覺察到,有什麽不太對了。
方才自我剖白時的勇氣此刻竟蕩然無存,他無措到隻想逃。
這感覺很陌生,讓人害怕。明樓的身影映著月色,連笑容都仿佛沾上皎潔的光華……他腦子裏冷不丁冒出一個詞——淪陷。
如同隻身陷沒於敵陣的士兵,敵兵洶湧,而他被什麽東西死死攫住,使不上力。
方孟韋不懂自己為何會有對敵之感,那麽敵人是明樓嗎?一定不是,此情此景,明樓的親近……他分明那樣期盼的,如今不僅得到了,甚至比預想的情況還要好些。
那他到底在怕什麽?
“您別這樣笑……”他別開眼,聲音發緊,“怪奇怪的,不像您。”
明樓不料他這樣講,稍稍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短暫的沉默間,突然想起另一件事。
他重新拿出那個信封:“孟韋,這張照片,你從哪兒得來的?”言下之意——對方是何身份,為何有這照片,是否安全。
方孟韋立刻明白過來意思,他巴不得有個話頭好讓他接,答說:“放心,我從燕大的一個外國教授那要來的,他說是您二弟在法國時的油畫老師。”
明樓點點頭:“那就好。”
方孟韋生怕他再說些什麽,自己無法招架,於是趁著這個空隙突圍,“那……您休息吧,改天見。”說著頭也不回地逃脫。
看著方孟韋匆忙離去,背影緊繃,明樓笑笑,以為終歸是念詩的錯,心想,的確是神經了點,以後還是要有鋪墊才好。
當晚,明樓鎖了房間門,斟一杯紅酒,將明誠的照片豎著靠在杯身上。
“你的。”他說著,給自己倒上一杯,和那杯輕碰,“這酒是別人送的,你嚐嚐看。”說罷飲上一口,旋即微微皺眉——酒的口味偏酸甜,非他所愛。
明樓沒什麽興趣地放下杯子,“送酒的人不僅模樣同你八九分相似,連送的酒都是你愛的口味。”他指指照片上的青年,語氣篤定,“你故意的。”
接著又抱怨:“你知道我看人挑剔,如果沒有你這張臉,我肯定一眼也不會瞧他。”
這是指方孟韋。
可縱使有一張臉能引他注目,若那個人平庸俗氣,他瞧了隻會覺得麵目可憎,加倍厭惡。若那人雖好,品性卻有明誠的影子,哪怕隻一點,也會令他見之思人,難免躲避。
“明明是差不多的臉,怎麽會全不一樣呢……”明樓似是發問。
不一樣得根本不可能混淆。卻又鮮活生動得仿佛與他身處不同的世界——於他也自然是個過客。
明樓一直這麽想的。
誰知方孟韋竟固執地靠近,如逆風執炬者,非要走出一條路。
“所以……這是你的意思嗎?”明樓凝視著照片上的明誠。
“看我孑然一身,終歸放心不下?”
照片裏,明誠笑得意氣風發,透出一股子不羈,似在諷他自作多情,又似與他打謎語。
“狡猾。”明樓輕罵一句。默了默,伸手輕觸照片上明誠的臉,喚道:“阿誠……”
他從未像今夜這般想他。
翌日清晨,明樓雷打不動去上班,到了辦公室,照例先收信件,很快,他發現一封私人信件又一次被人拆過。自從不久前覺察到秘書小趙的可疑,他便一直留意觀察,由此愈發篤定猜想。
又過了幾日,一個上午,明樓算好小趙九點鍾要進來送當日的文件,故意擺出一個半背對門口的深沉姿勢,拎起辦公桌上的電話撥了個號。
“王站長,你上次說的名單我擬了幾個人,晚一點給你送過去。”他嘴上胡謅,耳朵豎起,留意著門口——果然,有腳步聲。
“怎麽會這麽快就要部署青島站了,戰況已經這樣不好了嗎?”他佯做歎息,餘光瞥見小趙推門,便恰到好處地在說到“青島站的留用人員最好還是……”時“發現”了他。
明樓捂住話筒,厲聲問:“為什麽不敲門?”
小趙麵色如常:“敲了,您沒聽見。”
“下次敲到聽見為止。”
“是。”
小趙擱下文件出去。
明樓重新把聽筒放回耳邊,抱歉道:“剛才亂說的,別在意。”
電話那頭的人方才一直沒說話,這才出聲道:“我知道,沒關係。”
聲音仿佛堵了團棉花,沒什麽精神,卻有可愛的鼻音。
明樓以為他會問長問短,等了等卻無下文。
“怎麽,你那邊有事?”
“沒有,昨天值夜班,沒睡夠。”
仿佛為了證明,方孟韋在電話那頭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明樓點點頭,不多講了,“那你忙。”
“嗯。”
電話掛斷。
聽著筒裏傳出忙音,明樓頓了一會兒,方才擱下聽筒。他聽出方孟韋有些不對勁,但沒有多想。
因為他已想得十分明白。年輕人的熱情和仰慕雖氣勢驚人,但正如此時的金圓券,一天一個價,說貶值就貶值,倒是他,任何決定無不經過深思熟慮,輕易不會更改。
他已決定對方孟韋的接近不再推拒,至於對方如何,順其自然好了。
本以為還要再等幾日才有動靜,沒想到隔天中午,小趙便悄悄離開辦公室,獨自步行出了剿總。
明樓從辦公室窗口俯看他離開,計算著時間下樓開車,遠遠跟上對方搭的人力車,一路跟到東安市場的吉士林餐廳門口。
受金圓券貶值和北平物資匱乏的影響,餐廳已不見往日午市的熱鬧,進進出出的人很容易就能看清楚。
眼見小趙進去不久,又一個熟臉進了餐廳,明樓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點著方向盤,心裏有了數。他不再多盤桓,發動車子朝北開去春明外文書店,借了電話打去繳總秘書處稱事請了假。
看店的小姑娘一直偷偷看他,明樓環視一眼隻有書沒有人的店麵,問她:“生意不好?”
小姑娘突然被搭話,答得緊張:“是、是啊……飯都吃不上,沒人買書了……”
明樓去書架上抽了本書,連同一張美鈔遞過去。
“同學,結賬”,明樓故意拋出一個微笑,小姑娘紅了臉。
“再勞煩你幫忙打一通電話。”
方孟韋接到轉來的電話時還疑惑自己何時在書店訂了書,直到聽到電話那頭明樓的聲音,才明白又是他搞的把戲。
費這勁打一通電話,看來是私事了。
昨天公事,今天私事,方孟韋臉上忍不住浮現笑意,但心裏立刻有另一股力量冒出來,壓製住了這股興奮。
他極力控製語氣:“您找我?”
“下午忙不忙?”明樓聽起來卻是心情不錯,“我要去趟香山,一起嗎?”
“香——”方孟韋一下叫出聲,旁邊的警員全朝他看過來,他趕緊把“山”字咽了回去。
“您去那邊……有事?”
“沒什麽事,隨便走走。”明樓說得輕巧。
隨便走走……什、什麽意思?郊遊嗎?和我……一起?
方孟韋慌了神,呆愣愣抓著電話不知怎麽回話。
想到和明樓並肩行於山道,光是這幅畫麵就足以讓他心潮湧動。可是下一秒,不安再次襲來。
中秋那晚明樓的笑容浮現眼前,好幾天過去,方孟韋仍然記得那一刻美好又危險的複雜感受,也是從那時開始,他害怕了,這是此前從未有過的。
他像一個站在懸崖邊上的人,魔怔了一般,明明與深淵隻一步之遙,竟還控製不住地想要邁腳。
半天沒聽到回話,明樓在那邊追問:“如何?來不來?”
方孟韋咬咬牙:“不……”他想說“不去了”,可話到嘴邊,吐出來的卻是“不、不一定,或許有事。”
明樓在電話那頭沉默。
方孟韋立刻恨起自己來。前幾日說什麽“要成為重要的人”的是他,這兩日,說話不鹹不淡的也是他,這是幹什麽?欲拒還迎、反複無常嗎?那和玩弄人心的騙子何異?
他平生最不喜歡拖泥帶水膩膩歪歪之人,卻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也會如此作態……
方孟韋自我唾棄著,卻聽明樓道:“不要緊,你要是下午得空,願意走走,就過來。”好像對他的推拒也不甚在意。
電話雖然掛了,但方孟韋整個人都焦躁起來,警察局裏但凡有心的人,都能看出他們這位副局長午休後的坐立難安,一會兒叫人進辦公室問“有案子嗎”,一會自己跑出來問“巡邏人夠嗎”,平時一副懶得管事的態度,今天事無巨細地把大小瑣碎全問了個遍。
再一次被他揪住的警員幾乎要垂淚,鬥膽說出真相:“方副局長,今天下午真、真沒什麽特別的事,我們應付得來……”
“你的意思是,我不在也沒事了?”方孟韋修長的手指煩亂地敲著桌麵,抬眼看一眼座鍾,眉頭皺起來——什麽鍾,怎麽都快兩點了?
警員嘴上畢恭畢敬:“您放心,保管沒事。”心裏卻想,平時你也總不在啊。
方孟韋站起來:“行,好好盯著。”
警員點頭稱是,還沒抬頭,便見方孟韋一陣風似地衝出去了。
方孟韋疾駛回家,噔噔噔上樓,徑直去敲木蘭的房門:“木蘭,你在家這麽些天,悶不悶,帶你出走走?”
門立刻開了,木蘭一臉驚喜:“小哥,你沒騙我吧!你要帶我出去?去哪?”
“香山。”
木蘭眼睛唰得亮了,馬上興奮地回頭衝房間裏喊:“孝鈺,你來巧了,小哥要帶我們去香山!我們剛才不是還說要去臥佛寺的嗎?”
原來,方孟韋來之前,木蘭和孝鈺正說想找一天去臥佛寺給北平民眾祈福。而這座古刹就在香山附近。
本來方孟韋想得很好,自己既然覺得獨自赴約不自在,正好帶著木蘭同去,這樣再遇到明樓,方顯得自然,不露心思。但他忘了自從何其滄和梁經綸去了美國,孝鈺獨自在北平,因著和大哥的關係經常來家裏。
這下徹底淪為司機和跟班。
一個是表妹,一個是未來嫂嫂,方孟韋照顧她們本就應分,但與計劃的不同,難免叫人鬱悶。偏偏今日秋高氣爽,陽光正好,兩位小姐難得出遊,看這明朗天氣,不由一掃連天的陰鬱,一路說笑,倒顯得方孟韋寡言少語,格格不入了。
“小哥你快點,不是你說要來的嗎?怎麽走得這樣慢!”木蘭挽著孝鈺走在前頭,見方孟韋一直慢慢跟著,忍不住回頭抱怨。
“我們來郊遊,又不是來賽跑。”方孟韋隨口應付,眼睛四處張望。
方才一上山,他就忍不住留意,做好了隨時會遇見明樓的準備,誰知山爬了一大半了,隻見到幾個登高後下山的市民,明樓連半個影子也沒有。
見木蘭被方孟韋懟得不高興,孝鈺忙打圓場道:“慢一點也好,等我們登頂,正好能領略黃昏的景致。”
這讓方孟韋有些不好意思了,他加快腳步趕上二人:“何小姐,我隨口講的。還是快點的好,不然下山天要黑了。”
木蘭不依:“孝鈺你看,我說他不聽,非得你說。不行,小哥,我要罰你!”
“罰我?罰什麽?”
“罰你和我們賽跑!”木蘭一秒換了臉色,笑嘻嘻地拉起孝鈺朝山上飛跑。
“哎,慢著點!”方孟韋怕她們摔著,連忙三步並作兩步追上去。
三人沿著山道一路你追我趕,仿佛一下拋卻了身份和經曆,暫時變成了普通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有的隻是旺盛的精力和大把的青春。
一登頂,方孟韋隻覺豁然開朗,心胸頓時暢快。此時未到十月,滿山遍野的黃櫨僅僅紅了個樹頂,俯瞰下去宛如團團火紅雲霞籠罩山林,在夕陽金色的光暈照耀下,連空氣都泛出清冽的浪漫味道,美好到虛幻。
如果明先生也在就好了……
方孟韋心裏冷不丁冒出這個念頭,頓時後悔。自己下午真應該答應的,有什麽是不能以後再計較的呢?還是說……明先生聽他講不一定,便也沒有來?
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自作多情了,方孟韋打斷自己,轉頭去看木蘭和孝鈺,見二人一副醉心美景、心曠神怡的模樣,又覺得這趟並沒有白來。
趁著天色還未暗淡,三人下了山,除了方孟韋錯過明樓而感到心有遺憾外,木蘭和孝鈺都算盡興,這便上車往臥佛寺去了。
眼看離寺越來越近,孝鈺道:“以前我同我爸來過臥佛寺,我們還在寺裏住了一晚,夜裏能聽到屋子簷角下的鐵馬在風中擊打的聲音,很有禪意。”
木蘭來北平沒兩年,從未來過,一聽起了興致,“既然這麽好,我們幹脆也住一晚吧!你說呢小哥?等我們去了法國,還不知道什麽時候能回北平……”
隻聽前半段,方孟韋肯定不答應的,可木蘭說到歸期難測,還一副悵然的口氣,他便不忍心拒絕了。
臥佛寺不算大,依山勢建在壽安山的凹陷處,作為千年古刹,很是肅穆靜雅。
木蘭同孝鈺相攜前去請香。方孟韋找到管事的僧人說明來意,對方先是應允,隨即又麵露難色,雙手合十念了句“阿彌陀佛”,稱近日廟裏香客寥寥,大半廂房都堆了雜物,隻餘兩間待客,今天不巧,有一間已經住上人了。
方孟韋忙說不打緊。心想,隻要木蘭她們有地方住,自己倒不是非需要房間不可,反正他隔三差五值夜班,不睡便是。
僧人卻好像不願讓任何一個人受苦,想了想道:“若施主不介意,可征求住另一間的男施主同意,一間房能住兩人,你們擠一擠。”
“擠一擠……”方孟韋呆住,他可從來沒有和人同住的習慣,何況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床上……簡直想也不敢想。
“多謝師父,還是算了吧。”方孟韋笑得勉強。
僧人認真地搖搖頭,不無擔憂地說:“施主有所不知,山上夜裏秋寒深重,極容易受涼得病。若能征求那位施主的同意,合宿一晚最好不過。”
“附近總該還有別的住處,我記得南麵雙清那邊……”
方孟韋還在掙紮,卻見那僧人一側身,遙指寺後通往山頂涼亭的一條曲折小徑。
“去吧,他來了。”
方孟韋抬眼順著他指的方向一看,隻見不遠處的山路上,一名高挑的男子正穿過茂密的林木緩緩下行,手上拿一本書,頗有閑庭信步的意味。
“他便是……住另一間房的客人?”方孟韋的聲音不知不覺泛起漣漪。
“是了。”僧人頷首。
方孟韋的目光卻早已經黏在那人身上——看他在一株山花前悠然駐足,看他從口袋裏抽出金絲眼鏡展開,架上鼻梁,看他挺拔舒展的身形像一隻愜意的獅子,看鑲嵌在他肩上那枚疑似從山上偷渡的紅葉——看得人幾乎挪不開眼睛。
方孟韋頭一回發覺,明樓原是這樣好看的男人。
他鬼使神差般地說道:“擠一擠就……擠一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