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398章 劉書記和錢書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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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劉衛東在明州經營這麽多年,總不能兩手空空,就這麽‘光榮退休’吧?”
劉衛東嘴角露出一抹帶著玩味的笑意。
“總得……留下點什麽,或者說,帶走點什麽,你說是不是,鄭秘書長?”
終於來了。
這才是劉衛東今天願意“交底”的真正目的。
他不是來“讓位”的,他是來“交易”的。
用他即將“讓出”的副書記位置,以及他在明州盤根錯節的影響力,來交換他未來的“保障”,或者說,交換他想要“帶走”的東西。
“劉書記有什麽想法,不妨直說。”
鄭儀的語氣依舊平穩,聽不出喜怒。
“痛快!”
劉衛東一笑,似乎很滿意鄭儀的“上道”。
他不再繞彎子,伸出兩根手指。
“兩個小小的條件。”
“第一,我那個不成器的外甥,在城西區當了快十年的副區長了,能力是有的,就是缺個機會。明年換屆,我希望他能……動一動,最好是能解決個正處級,找個實惠點的局委辦一把手幹幹。”
鄭儀心中冷笑。
果然。
第一個條件,是為自家親屬謀取晉升。
劉衛東的外甥,鄭儀略有耳聞,能力平庸,口碑一般,在副區長位置上多年碌碌無為。
靠著劉衛東的蔭庇,才勉強維持。
現在劉衛東想在自己“退”下來之前,最後再推他一把,解決正處級實職,為其未來鋪路。
這雖然有些違背原則,但在官場中也算常見操作,屬於可以“交易”的範疇。
“隻要符合組織程序,能力勝任,組織上會統籌考慮的。”
鄭儀給出了一個模棱兩可、但留有空間的回答。
劉衛東似乎對這個回答並不意外,也沒指望鄭儀立刻打包票。
他笑了笑,說出了第二個條件。
“第二嘛……”
劉衛東的聲音壓低了些,帶著一種近乎陰謀般的詭秘。
“錢老……年紀確實大了,最近身體也不太好。老是待在明州這個小地方,醫療條件有限,對他的健康不利。”
他頓了頓,目光意味深長地看著鄭儀。
“我的意思是……是不是可以建議一下,請省裏或者更高層麵的老幹部門出麵,安排錢老去京城,或者至少是省城的幹部療養院,長期療養?”
“畢竟,老同誌的健康,是我們最大的財富嘛!”
饒是鄭儀早有心理準備,也被劉衛東這第二個條件的狠辣和直接驚到了。
這哪裏是關心錢漢忠的健康?
這分明是要借“療養”之名,將錢漢忠這尊“大佛”,徹底“請”出明州!
一旦錢漢忠離開明州,去了京城或省城,他在明州本土經營數十年的關係網絡,其影響力和掌控力必然大打折扣。
這等於是一招釜底抽薪,直接瓦解了明州舊勢力最核心、最頑固的堡壘。
劉衛東這一手,不可謂不毒!
但他為什麽要這麽做?
他和錢漢忠之間,不是一直維持著表麵的和諧嗎?
甚至在外人看來,他們同屬“老明州”一係,利益多有糾葛。
劉衛東似乎看出了鄭儀的疑惑。
他輕輕歎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複雜難明的神情,那神情裏有追憶,有感慨,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恨意。
“我和錢老……有些老交情了。”
劉衛東的聲音變得有些飄忽,仿佛陷入了遙遠的回憶。
“很多年前的事了……不提也罷。”
他擺了擺手,似乎不願多談那段過往。
“總之,我老了,也沒幾年折騰了。換屆之後,也打算去京城養老,圖個清靜。”
“錢老要是在京城,我們這些老家夥,也好有個伴,互相照應照應,你說是不是?”
鄭儀瞬間明白了。
劉衛東和錢漢忠之間,絕不像表麵看起來那麽和諧。
他們之間,很可能有著極深的、不為人知的宿怨!
這宿怨,深到讓劉衛東寧願放棄自己經營多年的副書記寶座,寧願“幫助”鄭儀這個潛在的對手清除最大的障礙,也要在臨走前,狠狠地“擺”錢漢忠一道。
將他徹底“請”出明州,斷其根基。
這已經不是簡單的政治交易了。
這更像是一場遲來的……報複!
鄭儀看著劉衛東那張依舊帶著“溫和”笑意的臉,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這位看似與世無爭的“老好人”副書記,內心深處隱藏著何等驚人的執念和……狠辣。
他忽然想起之前劉衛東在雅間裏,看著自己時,那複雜難明的眼神。
那裏麵,或許就摻雜著這種感同身受的、被壓抑多年的恨意?
劉衛東似乎並不在意鄭儀看穿了他的真實意圖。
他甚至很“坦然”地承認了。
“沒錯。”
劉衛東點了點頭,臉上那抹“使壞”的得意笑容更加明顯。
“我就是想讓他走。”
“走得越遠越好,最好永遠別再回明州。”
他的語氣很平靜,但平靜之下,是冰封了不知多少年的恨意。
鄭儀沒想到,劉衛東和錢漢忠之間的積怨,竟如此之深。
深到可以讓劉衛東不惜以自身政治利益的巨大讓步為代價,也要在離開前,徹底斬斷錢漢忠在明州的根基。
這已經不是交易,更像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遲來了數十年的複仇。
鄭儀迅速在心中權衡著。
劉衛東的兩個條件,第一個為其外甥謀職,雖然有些違背原則,但尚在可控範圍內,屬於官場中常見的“交換”。
關鍵在於第二個條件,將錢漢忠“請”出明州。
這正中鄭儀下懷!
錢漢忠及其背後的關係網,是明州舊秩序最頑固的堡壘,也是鄭儀推行新政最大的障礙。
如果能借助劉衛東提供的這個“契機”,以“關心老同誌健康”的正當名義,將錢漢忠這尊大佛“請”走,無疑將為他明年換屆時的布局,掃清一個最關鍵、最棘手的障礙。
這簡直是……天賜良機!
至於劉衛東與錢漢忠之間的私人恩怨,鄭儀並不關心。
那是他們老一輩的舊賬。
他隻需要結果。
“劉書記關心老同誌健康,用心良苦。”
鄭儀緩緩開口,語氣恢複了慣有的沉穩。
“錢老年事已高,確實需要更好的醫療環境和更專業的照護。長期留在明州,於公於私,都非最佳選擇。”
他沒有直接答應,但話裏的意思,已經再明白不過。
他認同將錢漢忠“請”走的必要性。
劉衛東眼中閃過一絲精光,臉上那抹“使壞”的笑容更加濃鬱。
他很清楚,鄭儀心動了。
這筆交易,成了。
“秘書長果然深明大義,眼光長遠。”
劉衛東笑著恭維了一句,隨即話鋒一轉,語氣變得微妙起來。
“不過……錢老在明州待了一輩子,根深蒂固,讓他主動離開,恐怕沒那麽容易。”
他意味深長地看著鄭儀。
“可能需要一些……‘外力’推動。”
鄭儀明白他的意思。
僅僅是“建議”和“關心”是不夠的。
需要製造一種“勢”,一種讓錢漢忠不得不離開的“壓力”或“契機”。
這個“外力”從何而來?
自然不能由鄭儀或劉衛東直接出麵。
最好的方式,是來自“上麵”的關懷,或者來自“下麵”的“民意”。
鄭儀沉吟片刻,心中已然有了計較。
“劉書記提醒的是。關心老同誌,需要講究方式方法。我會認真考慮,如何更穩妥地推動這件事。”
他沒有把話說死,但承諾會“推動”。
劉衛東似乎對這個回答已經很滿意了。
他知道,以鄭儀的手段和省裏的支持,隻要他願意去做,辦法總比困難多。
“好!有秘書長這句話,我就放心了。”
劉衛東哈哈一笑,仿佛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擔。
“那副書記這個位置,我就提前預祝秘書長……馬到成功了!”
他伸出手。
鄭儀也伸出手,與他重重一握。
在這一刻,因為共同的“敵人”和各自的政治算計,達成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同盟。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
臘梅的冷香,在雪後清新的空氣中,愈發沁人心脾。
“走吧,秘書長,研討會該散場了。”
劉衛東鬆開手,恢複了那副溫和超然的樣子,仿佛剛才那場充斥著算計與交易的對話從未發生。
鄭儀點了點頭。
兩人並肩朝著教學樓走去。
車子平穩地駛出省委黨校,碾過尚未完全融化的積雪,朝著市區方向開去。
鄭儀和劉衛東並排坐在後排。
短暫的沉默後,劉衛東語氣變得溫和了許多,帶著一種長輩般的隨意。
“鄭秘書長,說起來,前幾天我在市委大院後麵的小花園,看到你愛人了。”
鄭儀微微側頭,看向劉衛東。
“哦?”
“帶著你們家孩子,在那邊曬太陽。小家夥虎頭虎腦的,很精神,一看就招人喜歡。”
劉衛東臉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眼神裏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愛,那是一種純粹的長者對幼童的慈愛,不似作偽。
鄭儀觀察著他的神色,確認這並非某種隱晦的暗示或威脅,而是發自內心的誇讚,緊繃的心弦稍稍放鬆了些,臉上也自然地浮現出屬於父親的柔和笑容。
“劉書記過獎了,小孩子調皮,正是鬧人的時候。”
“哎,小孩子嘛,活潑點好,說明健康,聰明。”
劉衛東擺擺手,隨即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眼神黯淡了一下,輕輕歎了口氣。
“看到你們家孩子,就想起我那個孫子……唉,也是這麽大時候最可愛。”
他的語氣裏帶著難以掩飾的落寞和思念。
鄭儀心中微動。
他早就聽說過,劉衛東有個兒子,很早就出國了,據說在國外成了家,也有了孩子。
但劉衛東極少在人前提起,更從未見過他把孫子帶回來。
此刻劉衛東主動提及,語氣又如此感慨,鄭儀便順著話頭,很自然地問道:
“劉書記的孫子,現在多大了?一定也很聰明可愛吧?怎麽沒接回來讓您看看?”
這話仿佛觸動了劉衛東內心最深處的那根弦。
他臉上的笑容徹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混合著無奈、辛酸和一絲憤懣的複雜神情。
他沉默了幾秒鍾。
“在國外……跟著他爸媽,在國外呢。”
劉衛東的聲音低沉了下去,帶著一種沉重的疲憊感。
“遠啊……太遠了……隔著大洋,見一麵,難啊。”
鄭儀敏銳地捕捉到了他語氣中那不同尋常的艱澀。
這不像是普通的、兒孫在海外定居的老人發出的感慨。
這裏麵,似乎有更深的原因。
他沒有催促,隻是安靜地等待著。
車廂內陷入一陣微妙的沉默。
劉衛東似乎也陷入了某種遙遠的回憶,他靠在椅背上,眼神有些空洞。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緩緩轉過頭,看向鄭儀,臉上那種慣常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罕見的、近乎直白的蒼涼。
“鄭秘書長,你……沒見過十幾年前的明州。”
“那時候的錢書記……嘿。”
劉衛東發出一個短促的、意味不明的笑聲。
“可不是現在這個住在‘春暉’裏,需要人‘關心健康’的老爺子。”
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車窗,看到了遙遠的過去。
“那時候,他正值盛年,大權在握,說一不二。明州上下,幾乎就是他錢家的一言堂。”
“提拔誰,打壓誰,項目給誰,土地批給誰……全在他一念之間。”
劉衛東的語氣很平靜,但平靜之下,是洶湧的暗流。
“我那個兒子,當時在市委研究室,寫了幾篇內參,談國企改革要防止國有資產流失,要打破壟斷……觀點可能尖銳了點,但都是出於公心,材料也紮實。”
“就因為這個……惹了錢書記的不高興。”
“然後就被人扣上了‘思想偏激’、‘影響穩定’的帽子。”
“研究室待不下去了,被調到檔案局坐冷板凳。年輕人,心高氣傲,哪裏受得了這個?”
“加上……當時他談了個對象,女孩家裏有點背景,本來都快談婚論嫁了。就因為這件事,對方家裏立刻變了臉,堅決反對,說我們家‘政治上不可靠’,怕受牽連。而當初我不過一個處級幹部,如何能反抗市委書記的權威,無能為力。”
“雙重打擊之下,孩子心灰意冷,一氣之下……就走了。”
“這一走,就是十幾年。在國外成了家,生了孩子,也……再也不願意回來了。”
他說到最後,聲音幾乎低不可聞,那裏麵浸滿了作為一個父親,無法與兒孫團聚的刻骨遺憾,以及當年那種無力保護的屈辱和憤懣。
鄭儀靜靜地聽著,心中波瀾起伏。
他終於明白了。
明白了劉衛東對錢漢忠那深埋心底、不惜以政治生命做賭注也要報複的恨意源於何處。
這不僅僅是官場上的傾軋,這已經觸及了一個男人、一個父親最根本的尊嚴和情感!
斷人前程,尚且可忍。
毀人家庭,阻隔天倫,此仇不共戴天!
難怪劉衛東隱忍這麽多年,表麵上與錢漢忠維持著和諧,甚至被人視為同屬“老明州”一係。
車內陷入了長久的寂靜。
鄭儀沒有說話。
他不知道該說什麽。
安慰?顯得虛偽。
承諾?時機未到。
任何語言,在這種刻骨的傷痛和遲來了十幾年的悔恨麵前,都顯得蒼白無力。
他隻能保持沉默,用這種沉默,來表達一種無聲的尊重和理解。
劉衛東似乎也並不需要鄭儀的回答。
“鄭秘書長……”
劉衛東終於再次開口。
“這些話……我憋在心裏十幾年了。”
“有時候半夜醒來,想起兒子小時候跟在我屁股後麵喊爸爸的樣子,想起他現在可能在大洋彼岸某個地方,過著完全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已經忘了中國話怎麽說……我這心裏頭……就像被刀子剜一樣。”
他苦笑了一下。
“我知道,我活該。”
“當年……我太懦弱了。”
“明明知道是錢漢忠搞的鬼,明明知道兒子是被冤枉的,但我……我不敢吭聲。”
“我怕啊……我怕丟了官位,怕被報複,怕多年的經營毀於一旦,怕反抗隻會更糟。”
“我選擇了忍……眼睜睜看著兒子受委屈,看著他心灰意冷,遠走他鄉。”
“我甚至……為了自保,為了不被牽連,還違心地去討好過錢漢忠,在他麵前裝作什麽事都沒發生……”
劉衛東的聲音顫抖起來,帶著強烈的自我厭惡。
“我不是個好父親……我他媽就是個懦夫!是個為了頂破官帽子,連兒子都可以犧牲的王八蛋!”
他猛地一拳砸在自己大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鄭儀的心,也隨著那一拳,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能感受到劉衛東話語中那滔天的悔恨和自我折磨。
這種痛苦,恐怕已經伴隨了他十幾年,日夜啃噬著他的靈魂。
“後來……我位置高了,權力大了。”
劉衛東深吸一口氣,強行平複了一下情緒,語氣變得冰冷而詭異。
“我開始不擇手段地往上爬,拉幫結派,排除異己。我用盡了一切能用的手段,明的暗的,幹淨的肮髒的……”
“我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我要爬到比錢漢忠更高的位置!我要把他踩在腳下!我要讓他也嚐嚐失去一切的滋味!”
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瘋狂的光芒,但隨即又黯淡下去,被更深的虛無取代。
“可是……等我終於有了足夠的力量時,他已經退了。”
“安安穩穩地退了,住在‘春暉’那個安樂窩裏,享受著超規格的待遇,門生故舊依然遍布全市,在幕後像個太上皇一樣,繼續影響著明州。”
“而我呢?”
劉衛東發出一聲嗤笑,充滿了嘲諷,不知是嘲諷錢漢忠,還是嘲諷他自己。
“我得到了什麽?”
“一個副書記的虛名?一堆見不得光的權力和把柄?還有……一個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一個支離破碎的家。”
“在這場所謂的‘複仇’裏……我臥薪嚐膽十幾年,機關算盡,雙手沾滿了汙泥……”
“可最終……我得到的,隻有無盡的罪惡感和一個更加空虛的自己。”
“我甚至……連堂堂正正站在他麵前,告訴他‘老子就是來報仇的’的勇氣都沒有……隻能用這種……這種上不得台麵的交易,借刀殺人……”
“我輸了……從當年選擇忍氣吞聲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經輸了……輸掉了所有……”
車子緩緩駛入市區,窗外的街景逐漸變得繁華。
霓虹閃爍,車水馬龍,一派盛世景象。
但這熱鬧,似乎都與車內這兩個沉默的人無關。
鄭儀看著窗外飛速掠過的光影,心中五味雜陳。
他第一次如此深刻地理解到,權力的遊戲,是何等的殘酷和……虛無。
它可以讓一個人失去尊嚴,失去家庭,甚至失去自我。
劉衛東的悲劇,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悲劇。
更是那個特定曆史時期,權力不受約束、規則意識淡漠環境下,許多官員命運的一個縮影。
他們或許曾經有理想,有抱負,但在巨大的權力誘惑和壓力麵前,最終迷失了方向,變成了自己曾經厭惡的那種人。
而最終,又能得到什麽呢?
也許,正如劉衛東所說,隻有無盡的罪惡感和空虛。
車子在市委家屬院門口停下。
“劉書記,到了。”
鄭儀輕聲提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