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480章 趙寸光,趙希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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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趙希言記事起,父親趙廣誌這個名字就如同一個模糊而遙遠的符號,從未在他的生活中留下任何溫暖的印記。
那時候他也不叫趙希言,而是按村裏族譜的排序,取名趙寸光。
母親孫紅英是個堅韌的女人,為了養活他和年幼的弟弟妹妹,咬咬牙,跟著同鄉的姐妹去了遙遠的南方打工,一年也難得回來一次。
爺爺奶奶年邁體弱,照看三個精力旺盛的孩子實在力不從心。
於是,剛上小學沒多久,趙寸光就被送到了鄰村山腳下的姥爺家。
姥爺是個孤寡老人,參加過那場保家衛國的戰爭,一條腿落下了殘疾,性格像山裏的石頭一樣又冷又硬。
他話很少,眼神總是很嚴肅,對趙寸光這個外孫,也說不上多親熱,隻是管他一日三餐,不讓他凍著餓著。
童年的趙寸光是孤單的。
他沒有玩伴,姥爺也不許他像別的野孩子一樣滿山遍野地瘋跑。
大部分時間,他就待在那個光線昏暗的老屋裏,唯一能接觸到外界的,就是村裏定期發放的一些免費書籍和宣傳冊。
這些書大多枯燥乏味,無非是些政策解讀、黨史宣傳、農業技術手冊之類。
可就是這些在別人看來毫無趣味的文字,卻成了趙寸光童年最大的慰藉和啟蒙。
他囫圇吞棗地讀著,許多道理似懂非懂,但那些關於國家、理想、責任的宏大敘事,卻像一顆種子,悄悄埋進了他幼小的心田。
或許是天資尚可,也或許是別無選擇隻能埋頭書本,趙寸光小學和初中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
中考那年,他更是以全鄉第一的成績,考上了縣裏的重點高中。
這在那個偏僻的山村,算是個不小的新聞。
姥爺那張常年緊繃的臉上,也難得地露出了一絲鬆動,破天荒地給他做了一碗加了牛肉的麵條。
就在趙寸光懷揣著對未來的朦朧期待,準備在高中繼續拚搏時,一個幾乎被他遺忘的人,回來了。
趙廣誌,他的父親。
十幾年音訊全無,再次出現時,已不再是當年那個灰頭土臉離家的窮小子,而是開著鋥亮小轎車、穿著筆挺西裝、口音夾雜著南方腔調的“趙老板”。
他不是衣錦還鄉、補償家人的。
他是回來離婚的。
他在南方早已重新成家,有了新的子女,這次回來,就是要徹底斬斷與過去的牽連。
母親孫紅英哭得撕心裂肺,罵他狼心狗肺。
爺爺奶奶氣得渾身發抖,指著鼻子讓他滾。
已經長成半大小夥子的趙寸光,積壓了十幾年的委屈、憤怒和屈辱,在這一刻如同火山般爆發了。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瘋子,衝上去揪住那個陌生又熟悉的男人的衣領,嘶吼著質問他為什麽,憑什麽!
回應他的,是趙廣誌冷漠的眼神和身邊保鏢毫不留情的拳腳。
他被狠狠踹倒在地,拳頭和皮鞋如同雨點般落下,差點被打死。
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真的要死了,耳邊是母親淒厲的哭喊和弟弟妹妹驚恐的尖叫。
最後是聞訊趕來的村幹部和鄉鄰拉開了幾乎失控的場麵。
趙廣誌丟下一疊錢,算是“補償”和“割裂費”,便頭也不回地開車離去,留下一個支離破碎的家和滿地的狼藉。
這場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擊垮了趙寸光。
身體上的傷很快愈合,但心裏的創傷卻難以彌合。
父親的無情和暴力,家庭的破碎,像一塊沉重的巨石壓在他的心頭。
高中課程本就繁重,他的心卻再也無法靜下來。
他從優等生變成了問題學生,沉默寡言,眼神陰鬱。
他看著母親以淚洗麵,看著年幼的弟弟妹妹懵懂無助,一種身為長子的巨大責任感,沉甸甸地壓在了他尚未成熟的肩膀上。
成績一落千丈。
他決定輟學,去南方打工,像母親一樣,用瘦弱的肩膀扛起這個破碎的家。
“媽,我不讀了,我去打工,養活你和弟弟妹妹。”
他是長子,這是他的責任。
母親孫紅英知道後,第一次對他發了火,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哭著說:
“我就是累死,也要供你讀出個名堂!你不能像你那個沒良心的爹一樣!你要爭氣!”
在母親的堅持和淚水下,趙寸光勉強讀完了高中。
但高考時,他毫無意外地名落孫山。
孫秀英沒有責怪兒子,隻是默默擦幹眼淚,拿出這些年省吃儉用、甚至借來的錢,堅定地說:
“複讀!媽供你複讀!”
看著母親憔悴而執拗的眼神,他妥協了。
他選擇了複讀。
那是一段暗無天日的日子。
他把自己埋進題海,用近乎自虐的方式逼迫自己學習,隔絕一切與外界的聯係,也隔絕了內心的痛苦。
第二年高考,他再次失利。
親戚鄰裏開始有了閑言碎語,覺得孫秀英是在做無用功,不如讓兒子早點出去賺錢。
母親孫紅英卻隻是紅著眼眶,把東拚西湊的學費又一次塞到他手裏:
“兒啊,再試一次,媽信你。”
第三年複讀。
壓力大到無法想象。
他瘦得脫了形,頭發大把地掉。
但這一次,他心中憋著一股不死不休的狠勁。
放榜那天,當他在縣城破舊網吧的電腦屏幕上,看到自己的名字後麵跟著“京城大學”四個字時,這個三年裏沒再掉過一滴眼淚的少年,終於趴在滿是油汙的鍵盤上,嚎啕大哭。
整個村子都轟動了,不,不僅是村子。
這個消息像一顆驚雷,炸響了這座偏遠縣城沉寂的天空。
京城大學!
對於這個經濟落後的縣城來說,這不僅僅是一個大學的名稱,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傳說,一個足以寫入縣誌的光榮榜!
多少年了?十年?二十年?
或許更久,這個縣再也沒有出過一個能考進京城大學的學子。
而如今,創造這個奇跡的,竟然是那個曾經因家庭變故差點輟學、複讀了兩年、幾乎被所有人不看好的趙寸光!
最先沸騰的是趙寸光所在的村子。
當縣教育局和鄉裏的領導,帶著大紅花和燙金的錄取通知書,敲鑼打鼓地來到這個山腳下的小村莊時,整個村子都轟動了。
村民們紛紛湧向趙寸光姥爺那間破舊的老屋,臉上洋溢著與有榮焉的喜悅和驚歎。
“了不得!了不得啊!老孫家出了個文曲星!”
“寸光這孩子,從小就看著不一樣!安安靜靜的,就知道看書!”
“真是給咱老趙家,給咱全村人爭光了!”
爺爺奶奶激動得老淚縱橫,緊緊攥著孫子的手,說不出話來。
姥爺依舊沉默地坐在門檻上,但那雙布滿老繭、曾經握過槍的手,卻在微微顫抖,混濁的眼眶也有些濕潤。
鄉黨委書記親自握著趙寸光母親孫紅英的手,連聲道賀,當場表示鄉裏會給予獎勵,並解決部分學費。
縣裏的領導更是高度讚揚,稱趙寸光是“寒門貴子”的典範,是全縣青年學習的榜樣,要求宣傳部門好好報道。
原本那些曾經在背後議論、勸孫紅英讓兒子早點打工的親戚鄰居,此刻也換上了滿臉的笑容,說著各種恭維和祝福的話。
人情冷暖,世態炎涼,趙寸光在這個夏天,體會得淋漓盡致。
但他心中並無太多波瀾。
三年的煎熬與蟄伏,早已將他的心性磨礪得遠超同齡人。
他清楚地知道,這僅僅是第一步,是告別過去泥濘的第一步。
在即將奔赴京城的前夕,他做了一件讓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事。
他拿著戶口本和身份證,獨自去了鄉裏的派出所,正式更改了自己的名字。
趙寸光,這個帶著貧寒和屈辱印記的名字,被他永遠留在了過去。
從今往後,他叫趙希言。
希言,語出《道德經》:“希言自然”。
意為不妄言、不強辯,保持內心虛靜,順其自然。
他希望自己從此能謹言慎行,洞察世事,不驕不躁,朝著內心認定的目標,堅定而沉默地走下去。
這個名字,既是對過去那個衝動易怒、飽受創傷的少年的告別,也是對未來那個冷靜理性、胸有丘壑的自己的期許。
從此,世間再無趙寸光,唯有趙希言。
京城大學四年,趙希言如同涅盤重生。
他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機會,如饑似渴地汲取知識,積極參與社會實踐,鍛煉能力。
他褪去了曾經的陰鬱和偏激,變得沉穩、堅韌、目標明確。
這四年,對趙希言而言,確實如同一場華麗而深刻的“京遊”。
他見識了帝都的恢弘氣象,未名湖的瀲灩波光,學術殿堂的思想激蕩,也感受到了大都市的繁華喧囂與機會遍地。
這裏有頂尖的學者,有誌同道合的同窗,有無數讓出身寒微者眼花繚亂的機遇。
不少同學選擇留在京城,進入中央部委、國家級企事業單位,或者投身金融、互聯網等熱門行業,追求更廣闊的舞台。
也有南方的知名企業向他伸出橄欖枝,開出的薪資待遇遠超內陸省份。
然而,趙希言的內心始終保持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清醒。
他更清楚自己內心深處的渴望。
他想要的,並非僅僅是個人生活的優渥和職業的安穩。
那片生他養他、卻又給他帶來無數創傷與磨礪的江東土地,那些依舊在底層掙紮的鄉親,那個承載著母親全部期望、需要他撐起的家……這些才是他無法割舍的根與魂。
京城四年,開闊的是他的眼界,堅定的是他回去改變些什麽的信念。
回到江東,回到那片土地上,去奉獻自己,去實現自己的價值。
於是,麵對留京的機會和南方企業的高薪邀請,他出人意料地選擇了回到江東省。
他通過公務員考試,被分配到了明州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工作。
從最基礎的崗位幹起,憑借著紮實的學識、過硬的作風和在基層摸爬滾打積累的經驗,他一步步獲得認可。
如今,三十歲堪堪出頭的趙希言,已是明州經濟技術開發區管委會的辦公室主任,級別正科。
他為人低調,做事嚴謹,甚至有些過於一板一眼,不太合群,但在業務能力上,尤其是文字綜合和項目協調方麵,有口皆碑。
他就像一塊深埋的璞玉,尚未完全展露光芒,但質地已然不凡。
當市委秘書長王秘書長,按照鄭儀書記“對經濟工作有了解”的要求,在全市範圍內篩選符合條件的年輕幹部時,開發區黨工委推薦了趙希言。
他的履曆,尤其是那份坎坷的成長經曆和不服輸的勁頭,引起了王秘書長的注意。
於是,趙希言的名字,和其他幾位候選人一起,被悄然列入了那份至關重要的備選名單之中。
一場可能徹底改變他命運的機遇,正悄然臨近。
而他,對此還一無所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