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紅塵劫渡十七
字數:3234 加入書籤
徐景行看著自己拿回來的兩樣白色粉末,忍不住心生了一絲憐憫之意,此刻,他也終於悟出了病苦的另一重深刻含義,那就是無知之苦。
這世間,有許多苦難,並非源於天災,也非純粹的業報,而是源於人們對真相的無知以及對傳統的盲目遵循,甚至將毒藥當作蜜糖服用,還甘之如飴。
就比如這陶窯村的村民們,他們世世代代承受著製陶的病痛,卻將這病痛直接歸咎於虛無縹緲的命或勞累,從未想過根源就在他們朝夕相處的泥土之中,這種蒙昧,比疾病本身,更加讓人替他們感到可悲。
“師父,我們必須告訴村民們真相,隻是,他們怕是不一定願意信我們所說之語。”徐景行說話語氣,堅定裏又透著一絲沉重。
慧圓禪師聞言,緩聲開口道:“唯有揭破這苦因,方能指引他們脫離苦海,雖實施起來困難重重,辦成了,卻是大慈悲。”
然而,如何讓這些早已深信枯勞病乃是宿命的陶窯村村民相信這駭人聽聞的真相?又如何讓他們甘願放棄賴以生存的祖傳秘訣?這將是比發現真相更為艱難的一項挑戰。
徐景行的病苦修行,從觀察與體悟,直接進入了更為艱難的實踐階段,他不僅會識病還得會治病,然而這治的不僅僅隻是身病那麽簡單,還得會治心病。
查明病情真相後,不管是徐景行還是慧圓禪師,都深知陶窯村事態的嚴重性,幾乎到了刻不容緩的程度,然而想要解決問題,卻不是那麽容易。
這次,慧圓禪師沒有袖手旁觀,而是與徐景行一起,找到村中最為年長也頗有威望的幾位老陶工,以及陶窯村現任的村長甚至族長,謹慎的調整了自己的措辭,將他們在村子裏的發現和盤托出。
當然,事實如徐景行事先預想的那般發展了,村民們得知自己病痛的真相後,臉上並未出現恍然大悟與感激的神色,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懷疑跟困惑,甚至還有對徐景行他們師徒二人強烈的不信與抵觸,因為在他們根深蒂固的認知裏,他們就是得了難以根治的枯勞病。
“鉛毒?大師,小師傅,你們是不是弄錯了?”一位頭發即將掉光的中年陶工連連搖頭,而後指著窗外堆積的白陶土道:“這觀音土和玉漿釉,可是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寶貝,靠著它們,我們陶窯村的陶器才能領先其他製陶的村子,賣上一個好價錢,而後養活了一代又一代人,怎麽會有毒呢?”
另一位村民捶著自己疼痛的膝蓋,苦笑著接話道:“枯勞病,枯勞病,這就是我們幹活累的,我們祖祖輩輩都這樣,習慣了,要說這土和這釉有毒,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陶窯村的村長,是個中年漢子,麵色同樣不佳,他皺著眉頭,語氣更為現實:“兩位師傅,你們是出家人,心善,我們感激,可你們這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啊,這要是傳出去,讓大家夥以為我們陶窯村的陶器有毒,這以後誰還敢買?這豈不是斷了我們全村人的活路?”
其他村民們聞訊,也漸漸圍攏了過來,聽到瓷器有毒、要棄用祖傳釉土的說法後,頓時便炸開了鍋。
“不能不用啊!不用白陶和玉漿釉,我們燒出來的就是普通黑陶、粗陶,根本賣不出價錢!”
“是啊,城裏的老爺們就認我們這白亮光滑的陶器!換了原料,這燒出來的東西,哪還有人要?”
“不燒陶,我們吃什麽?喝什麽?”
“枯勞病是讓我們難受了些,可好歹我們還能勉強活著,這要是丟了這門手藝,我們大家夥豈不是要活活餓死?!”
隨著村民們七嘴八舌的討論,恐慌迅速在人群中蔓延開來,對於這些世代以特定手藝謀生的村民而言,否定他們祖傳的工藝,幾乎等同於否定他們生存的根基,與眼前確鑿的生存威脅相比,那緩慢生效、早已被歸為命的枯勞病,反而顯得不那麽可怕了。
甚至有村民開始用懷疑的目光打量師徒二人: “他們是不是別的窯口派來搗亂的人?”
“他們兩個出家人,懂什麽製陶?怕不是看錯了吧?”
“說得嚇人,誰知道是真是假……”
徐景行試圖向村民們解釋鉛中毒的原理,展示那釉料樣本,甚至提出可以找一些家禽試驗,但在巨大的恐慌以及固有的認知麵前,這些證據顯得格外的蒼白無力。
村民們更願意相信自己祖輩傳下來的經驗,相信那能給他們帶來實際收入的秘訣,而不是兩個外來和尚聽起來匪夷所思的理論,更何況,這兩外來和尚的理論,還要砸掉他們賴以生存的飯碗。
慧圓禪師一直沉默的觀察著眾人的反應,他明白,這不是簡單的愚昧,而是生存本能與固有認知交織成的堅固壁壘,空有慈悲心與真相,若無法解決他們最現實的生存焦慮,一切勸說都是徒勞。
眼見群情激動,疑慮加深,甚至隱隱有排斥之意,徐景行就知道自己該閉嘴了,若此刻再繼續說下去,試圖強行說服村民,隻會適得其反。
而後,他與慧圓禪師交換了一個眼神,深吸一口氣,壓下心中的無力感,朗聲道:“諸位鄉親,請稍安勿躁,我師徒二人絕非危言聳聽,更非他人派來的出家人不打誑語,此事關乎全村老幼健康,豈敢兒戲?今日之言,並非要大家立刻廢棄祖業,隻是希望諸位能心存警惕,仔細思量。”
說著,他放緩語氣繼續開口道:“我們還會在村中停留幾日,若有哪位覺得身體不適尤其嚴重的,可來找我們,我們到底會些醫術,或許能為你們緩解病痛,至於製陶之事,一切從長計議……”
徐景行這番話,稍稍平息了村民們激動的情緒,提到緩解病痛時,一些村民眼中露出了希冀的光芒,但對於放棄白陶和釉料,依舊無人願意接受。
村民們慢慢散去,但有不少人看向師徒二人的目光,已較之前多了幾分複雜與疏離。
回到暫住的茅屋,徐景行便皺著眉輕聲開口道::“師父,是弟子魯莽了,不曾想剛一開口,村民們反應就如此激烈。”
慧圓禪師平靜道:“此時非你之過,眾生畏果,菩薩畏因,他們隻見斷其生計之果,自然心生恐懼,而我等所見的乃是毒害身心之因,立場不同,難以驟通,此事,急不得。”
徐景行點頭應是:“師父說的對,欲解此方病痛,必須先安村民們心裏對日後生存的憂慮,不然與他們談論毒性,不過是緣木求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