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6章 韋州之戰(六)
字數:3607 加入書籤
任盈盈,任得敬的小女兒。
這個在曆史上,曾經把西夏國主李乾順迷得神魂顛倒,入宮一年就超越辛苦陪伴李乾順十幾年的曹賢妃被封後的女人,此刻才十四五歲年紀。
不一會,任盈盈就跟著自己的大哥匆匆來到了前堂,手裏拎著一個裝滿了細軟的小布囊。
這個布囊裏麵裝的是她最喜愛的首飾、衣裳和偷偷攢下的銀兩,早在幾個月之前她就已經收拾好了,隨時備用。
任得敬瞳孔驟然收縮,銳利的目光像針一樣刺在自己的女兒臉上。
他死死盯著她,那張十四歲已顯出驚人豔色的臉此刻被驚恐和淚水覆蓋,像沾了雨水的名貴玉器,讓人心緊。
任盈盈渾身一顫,父親那目光,她太熟悉了。
最近一、兩年,父親每次去應天府述職前,看她的眼神就是這樣……
她牙齒打顫,幾乎站立不住。
她怕,怕這被敵軍攻破了的城池,更怕此時父親眼中那深不見底的寒潭。
屋內陷入死寂。油燈芯劈啪爆了一下。
幾息之後,任得敬緩緩吐出一口氣,周身那股緊繃的悍氣像是被瞬間抽空了,肩膀難以察覺地塌陷下去。
“去…”他抬起沉重的手,指了一下角落檀木架,“……把那銅印……拿過來。”
任盈盈眼淚還在眼眶裏打轉,視線模糊,卻猛地衝過去,一把抓起那個冰冷的紫銅印匣,匣麵冰冷的觸感從指尖直透心窩。
“純禮,帶上幾個親兵,護著你妹妹拿著官印去南門……”任得敬的聲音沙啞下去,幾不可聞,“……告訴他們……”他喉嚨滾動了一下,揮手製止了欲加勸說的任純禮,眼神掠過女兒蒼白憔悴卻依舊明豔的臉,“……就說……任得敬……悔……悔不識天兵之威……情願……獻城歸降!”
任純禮垂頭應諾,快步去了。
任盈盈抱著銅印匣的手指驟然收緊,關節捏得泛白。
“女兒……女兒這就去!”她轉身跌跌撞撞衝出府衙後門,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幽深的穿廊陰影裏。
西門外不足五裏,是一段幹涸的河床,名為泥河灘,亂石溝壑縱橫交錯。
米擒廣德伏在馬背上狂奔,華貴的錦袍被夜風吹得鼓起,又被勁風緊緊貼在身上,身邊隻剩下不到二百騎沙陀精銳。
就在不久之前,他帶著千餘鐵騎在衝出西門不到半刻鍾後,就一頭撞上了李世輔早就布置好的三重拒馬陷坑!
前隊百十騎瞬間人仰馬翻,慘嘶連連!緊接著便是兩側埋伏的西軍伏兵兜頭重擊!
“大哥快走!擋不住了!”一名臉上帶血的沙陀千夫長嘶吼著,揮舞著滿是缺口的彎刀迎向包抄過來的追兵。
他是米擒廣德的族弟,他身後的百餘殘騎知道已無生路,紛紛發出怪吼怪叫,調轉馬頭反衝鋒,企圖拚死撕開缺口!
“大人快走!”一個年輕護衛死死揪住米擒廣德的馬韁,聲音帶著哭腔和絕望,“莫讓我們白死……”
米擒廣德喉嚨裏滾著不甘的怒吼,但他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
他猛地一鞭抽在坐騎臀上!戰馬吃痛,長嘶一聲,如同離弦之箭衝出最後的包圍圈!身後傳來族弟淒厲的慘叫聲和追兵的喊殺聲,越來越遠……
幹涸的河床布滿了鵝卵石和鬆軟的淤泥窪地,月光下反射著幽冷的光。
急促的馬蹄踩在碎石灘上,噠噠聲格外清晰,兩側是陡峭的風化土崖,眼看就要衝過這片狹窄河穀。
噗嗤!
一道絆馬索在黑暗的土崖陰影下猛地繃直!高速奔跑的戰馬前蹄被狠狠勒住!
唏律律!
健壯的河曲戰馬悲鳴著,巨大的慣性將它整個身軀掀翻,如同滾木般砸在地上!
米擒廣德被高高拋起,重重摔落在冰冷的鵝卵石灘上!他清晰地聽見自己左腿骨斷裂的恐怖脆響!
“啊——!”劇痛和驚恐的慘嚎衝出喉嚨!
黑影從兩側土崖蜂擁而下,如索命的閻羅!冰冷的水牛皮繩索瞬間纏上他的脖頸和手腳。
“爺爺等你多時了!”一個粗嘎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帶著濃濃的血腥氣。
米擒廣德的臉被狠狠踩在冰冷的泥漿裏。劇痛和窒息幾乎讓他暈厥。
他艱難地抬起腫脹的眼皮,透過血糊的眼簾,看到一雙沾染泥濘的精鐵馬靴。
韋州南城門樓徹底坍塌,像一堆巨大的燒焦骨骸。
粗大的梁柱裹著暗紅餘燼,偶爾爆裂出幾點火星,濃煙在寒風吹拂下緩慢滾動。
劉錡獨自站在殘存的斷壁邊緣,腳下是焦黑的木炭和浸血的磚石。
風卷著火場的灰燼味、濃烈的血腥、還有糞便燒焦的惡臭,直衝鼻腔。
身上的玄色鐵甲冰冷刺骨,麵甲已除,霜白色的寒氣凝結在他濃黑的眉峰上。
李世輔沉重的腳步踩著廢墟,越過瓦礫和凍硬的血塊,走了過來。
他身上的黑甲濺著無數新舊血點,臉上沾染著黑灰與血跡,對著劉錡咧開嘴“嗬嗬”直笑,露出一口醒目的白牙。
兩個魁梧的親兵拖著一個麻袋走上前,狠狠摜在地上。麻袋裏麵是已經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米擒廣德。
身上的骨頭斷了好幾處,雙手被浸了油的牛皮繩死死反剪在背後,勒進皮肉裏,左小腿以一種怪異的角度扭曲著。
米擒廣德被揍得腫脹的雙眼隻能睜開一絲縫,艱難地望著站在高處、被火光勾勒出高大身影的劉錡,喉嚨裏發出痛苦的“嗬嗬”抽氣聲。
“大帥!”李世輔聲如洪鍾,帶著一股大勝後熱氣騰騰的匪氣,“沙陀王米擒廣德!末將不負所托!人還活著,隻是……末將實在是想出口惡氣,下手不由得重了一點……”
“做的不錯,帶下去吧!給他治傷,別讓他死了,好生看管。”劉錡沒有看地上癱軟如泥的人,對著李世輔擺了擺手。
他的目光越過燃燒的廢墟,望向城內那片被血火反複蹂躪、此刻正逐漸陷入死寂的街巷。
火光勾勒著他沉默如山嶽的側影,鐵甲折射著躍動的暗紅餘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