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將死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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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遠處的康炯,仿佛被那突兀的槍聲牽動,目光掃過剛剛倒下的那具年輕軀體,視線沒有停留。
    下一秒,他被腳邊一塊半陷在泥土裏的金屬物吸引,那是一塊腰牌。
    腰牌已經燒得扭曲發黑,邊緣泛著金屬熔融後又凝固後的特殊光澤,但仍能辨認出上半部分幾個深刻凹下的西夏文字:“夏州軍監司左廂第三營”。
    康炯俯身捏起那塊滾燙的殘牌,灼熱的金屬即使隔著皮革也能清晰地傳來熱量。
    他拿到眼前,借著刺目的陽光仔細辨認那幾個扭曲的字跡,指腹無意識地撫過上麵粘黏的血漬和焦土。
    鐵牌在掌心沉甸甸的。
    他掂了掂那塊殘牌,像是掂量著昨夜剛剛逝去、此刻又在這焦土上快速失去痕跡的靈魂。
    康炯默默地看了一眼腰牌,突然手腕一揚,那塊沉甸甸的腰牌帶著一絲微弱的破空聲,被他反手甩了出去。
    金屬撞進不遠處一團仍在熾烈燃燒、劈啪作響的屍堆火焰中,激起幾片帶著火星的黑灰,很快消失在紅黑色的焦炭深處,看不見了。
    河灘上死寂一片,空氣中彌漫著絕望、死寂與濃烈的血腥,隻有火焰吞噬殘餘屍身發出的嗶啱聲。
    一陣裹挾著無數炭黑灰燼、帶著濃烈硝煙和血腥氣味的風,穿過焦黑斷壁,發出清晰刺耳的嗚咽聲,打著旋兒掠過屍骸遍地的河灘,卷起地上尚未凝固的血漿和細碎的肉屑,掠過那些麻木幹活的西軍士兵,貼著灰土飛揚的地麵,攀上那高聳的城牆。
    那灰燼,如同送葬時飄散的紙錢,粘粘在冰冷的牆垛和守城士兵驚惶的臉上。
    統萬城的黎明,死寂得像一口巨大的石棺。
    城裏原本不多的公雞早就成了釜中肉糜,連狗都熬不過幹渴,隻剩下風,裹著塵土和一絲若有似無的焦糊氣,在空蕩蕩的街巷裏打著旋兒嗚咽。
    野利旺成站在冰冷的城樓垛口邊,目光像生鏽的鐵錐,刮過城牆腳下的街道。
    慘淡的晨光吝嗇地照亮巷口,映出下麵橫七豎八伏著的屍首。
    有的蜷縮在牆角,像一截枯死的樹根;有的趴在路上,姿勢怪異,一隻手伸向遠處早已幹涸的水窪。
    昨夜又是十七個士兵。這些跟他多年的漢子,沒能戰死沙場,卻倒在偷喝的那兩口馬尿上。
    他們仰麵或者俯趴著,僵硬的臉上刻著死前的痛苦掙紮,指甲泛著詭異的青紫色,嘴角凝固著一點白沫,在晨光裏格外刺眼。
    城中央那口據說有百年曆史的老井旁,圍了一圈枯瘦的身影。
    一個女人撕下身上最後一塊相對幹淨的布片,在水井渾濁不堪的水麵蘸了蘸,用力擰出幾滴混著泥沙的水,滴進懷裏那個孩子張大的、幹裂的小嘴裏。
    孩子早已哭啞了,隻發出一點嗬嗬的喘氣聲,喉嚨聳動,貪婪地吞咽著那點肮髒的泥湯。
    腳步在身後踩碎了城樓磚縫裏結的薄霜,沙沙響。
    是阿裏讚。
    他的嗓子幹得如同幾天沒上油的木輪,發出的聲音像粗砂紙刮過朽木。
    “都統……”副將的頭深深地垂著,不敢看眼前主將沉默的背影,“西門守軍……也嘩變了。”
    野利旺成搭在冰冷垛口石上的手指沒有任何動作,隻是指關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遠處,隔著幾排低矮的、黑煙熏汙的土牆,隱隱傳來一種異樣的喧噪。
    不是宋軍攻城時如潮的呐喊,也不是箭矢破空或者石塊砸落的轟響,而是……刀兵撞擊的雜音!
    鐵器猛烈相磕的刺耳聲,間或夾雜著模糊、嘶啞的吼叫和垂死的悶哼。
    是自己人!袍澤兄弟,在搶一口能下咽的水!
    一股鐵鏽的腥甜毫無征兆地湧上喉頭,又被野利旺成強行咽了回去。
    他摩挲著腰間佩刀柄上粗糙的、被血和汗浸透、早已失去本色的纏繩。一下,又一下。
    “阿裏讚……”他開口,聲音像刀刮鍋底,“能打仗的,還剩多少?”
    他沒問別的。水源、糧食、還有多少守軍……這些數字在幾天前就已經失去了意義。
    阿裏讚咽了口不存在的唾沫,喉嚨裏發出咕嚕一聲。他飛快地報數,字句幹巴巴,沒有一絲水分,如同那口枯井的井底。
    “能騎馬衝殺的,剛清點過,三百二十整。步戰尚有四百餘。隻是……”他頓了一下,飛快地瞥了一眼城牆更高的位置,“東南角箭樓……值守的七名神臂弓手……今早沒下來換崗。親兵上去查看……發現,都……都用各自的弓弦……”
    阿裏讚說不下去了。
    七名軍中技藝最精、眼力最好、定力最強的神臂弓手,死在自己堅守的箭塔上,冰冷的弓弦勒進頸項的皮肉裏。
    他們寧可選擇這樣的結局,也不願麵對最後可能的人性撕扯或活活渴死的煎熬。
    “嗬……嗬嗬……”野利旺成突然笑了起來。
    那笑聲極其怪異,像是從他那幹涸如砂石的胸腔深處,硬生生擠壓、撕扯出來,帶著一種粗糙的摩擦聲,又像是斷裂的生鐵彼此刮擦,還隱隱夾雜著些許鐵鏽般的、被壓抑下去的血腥氣。
    “好,很好。”他止住那令人心頭發毛的笑聲,聲音反而平靜得毫無波瀾。
    他抬手,解開纏在腰間,那個由錯金工藝精細鑲嵌、紋飾華麗、象征著王恩隆寵的鑲金水囊。
    水囊在他手中有些分量。他掂量了一下,便拋向了身後的副將。
    “去,”野利旺成的目光掠過副將那張因震驚而僵住的臉,投向他身後更遠的城牆下方,那些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依舊強撐著挽弓持戈的守軍背影,“分給……那些還能騎馬開弓的人。”
    寒風猛地灌過城樓,卷起副將盔下的幾縷亂發。他手忙腳亂地接住那沉甸甸、鑲金嵌玉的水囊,冰冷的黃金紋飾刺痛了他的掌心。
    城下的喊殺聲似乎更清晰地鑽入耳朵,是黨項人在砍殺黨項人。
    遠處南門方向,一麵撕裂的軍旗殘片在風中搖曳了幾下,終於支撐不住,從斷裂的旗杆上緩緩滑落,卷入了街角渾濁的風裏。
    那旗子上依稀可辨的“野利”兩字,被汙濁的泥土和暗黑的血跡徹底淹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