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野利旺成率軍出城的時候，天陰沉沉的。
    閘門緩緩升起時，野利旺成看見了二、三裏外西軍早已布好的整齊陣列。
    那些黑衣士兵靜默如林，肩上的燧發槍管泛著冷光。
    更遠處，三十二門虎蹲炮分布兩翼，炮口正對著城門，像一張張饑餓的嘴。
    看到夏軍出城，西軍並未在第一時間發動攻擊，而是任由他們從容列陣。
    已經三天沒飲水的戰馬在騎士的胯下不安地踏著步子。
    跟在野利旺成身後的，是人數已經不足一千的鐵甲騎，和三千擒生軍。
    盡管圍城多日，真正短兵相接的戰鬥其實並不多。
    鐵甲騎是偷襲截水渠時逃回城裏的殘兵，擒生軍則基本保持完好，糧食飲水也是得到了優先保障，因此，目前尚能一戰。
    城裏還有接近三萬的撞令郎，可這些漢人簽軍們，在野利旺成下令集結部隊時，明確表示拒戰。
    看著幾萬雙因饑餓和幹渴而瘋狂躁動的眼神，野利旺成製止了阿裏讚帶兵鎮壓的衝動，隻是歎了一口氣：“隨他們去吧！”
    老天爺的嘲諷來了！
    就在野利旺成整隊完畢，準備發出拚死一擊的時候，幹旱了許久的統萬城上空居然下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砸在野利旺成的鐵甲上，啪啪作響，像無數細小的箭矢。
    野利旺成慘然一笑，如果這雨早一天來，他的二千多鐵甲騎兵就不至於白白送死了！統萬城也許還可以多守幾天……
    一切都不重要了，統萬城的陷落是個必然的結果，自己實際上早已完成了晉王交代的任務……隻是……
    他心裏暗暗歎息，忽然昂首深深吸了一口氣，雨水中混雜著血腥味和糞臭。
    \"為了賀蘭山的鷹！\"野利旺成“嘩”地一聲，舉起了手中的彎刀。
    不到一千的鐵甲騎衝鋒在前，一千輕甲馬軍兩翼護衛，二千步軍緊隨其後。
    經典的步騎協同戰術，由晉王察哥發明，憑此戰術和宋金遼三國征戰拉鋸了多年。
    數千黨項哀兵沿著官道同時向著西軍大陣衝刺而去，竟然跑出了如虹的氣勢，雨幕被鐵蹄撕碎，泥水飛濺如箭。
    不出意外，埋設在官道兩側的陶罐同時炸開。
    但這次噴出的不是火焰，而是數以千計的鐵蒺藜。
    這些三棱尖刺在空中旋轉，劃出致命的弧線，像一場鋼鐵的暴雨。
    衝鋒的騎兵如同撞上無形的牆。
    前排戰馬哀鳴著栽倒，將背上的騎士甩出十餘丈遠。
    後排收勢不及，馬蹄踩上倒地同伴的身體，骨骼碎裂聲混在雨聲中格外沉悶。
    野利旺成的坐騎是例外。
    這匹來自祁連山的雪蹄馬竟在鐵蒺藜雨中辟出一條血路，直撲西軍帥旗。
    康炯看著那個渾身浴血的身影衝破槍陣。
    野利旺成厚厚的三層鐵甲上已被鉛彈和鐵蒺藜打出了好幾個窟窿，但他的刀依然穩。
    刀光過處，三個西軍槍手捂著噴血的喉嚨倒下。
    八十步、五十步、三十步……野利旺成一時之間竟無人能擋！
    翟進的燧發槍響了。
    特製的尖錐破甲彈穿透了三層鐵甲，鮮血在野利旺成胸口綻放，像一朵鮮豔的紅牡丹。
    西夏將軍猛地向後仰倒，栽落馬下。
    鐵蹄踏碎戰場的轟鳴驟然中斷。
    雪蹄馬正欲破開煙塵的壯碩身軀猛地凝固，如同撞上無形的山崖。
    四蹄深深犁入浸血的泥濘，劃出四道驚駭的深溝。
    鋼鐵般的肌腱在皮下猝然繃緊，沉重的頭顱高高昂起，鼻孔賁張，噴出滾燙的白汽。
    巨大的軀體在滑動的泥漿中掙紮扭轉。筋骨發出不堪重負的悲鳴，鬃毛狂亂甩動，沾滿塵土與血漬。
    胸腔中擠壓出粗糲氣流，蹄印在泥地上交錯重疊，踏碎倒伏的草莖，攪起混濁的泥浪。
    它笨拙、踉蹌地奔到落馬的主人身邊。
    溫熱的鼻子急促地低探下去，拱動了一下，又一下。它的前腿微微彎曲，沉重的頭顱垂落，用側臉緊貼野利旺成的臉頰，溫熱的呼吸拂過主人的眼瞼。
    那根垂落在地的韁繩，一端沉在泥中，另一端，被風輕輕吹動，貼上它同樣汗濕而微顫的腿側。
    摔暈過去的野利旺成被愛馬喚醒，奮力起身，卻被沉重的鎧甲壓得踉蹌了一下，彎刀拄地才沒有倒下。
    他抬頭看向康炯，嘴角竟扯出個笑容，慢慢舉起手中的彎刀，對著康炯晃了晃。
    康炯點了點頭，輕快的翻身下馬，從鞍旁拔出自己的佩劍，沉聲道：\"如你所願！\"
    本來萎靡不堪的野利旺成突然雙眼精光一閃，身形暴起，竟是不管不顧，合身撲上，雙手握刀，彎刀劃出閃亮的弧光，直取康炯。
    康炯輕鬆側身閃避，劍鋒順勢刺入對方咽喉，野利旺成悶哼一聲，彎刀落地，一把扶在康炯身上，沾血的手指在康炯鎧甲上滑落，留下三道抓痕。
    “邦泥定……勒都……”，康炯緩緩抽出佩劍，帶出一蓬血沫，野利旺成捂著脖子，喉頭“咕咕”作響，在康炯的耳邊掙紮著嘟囔出聲！
    康炯知道這兩個詞的意思，“邦泥定”就是“白上國”的黨項語發音，也就是西夏自稱的“大白高國”；而“勒都”指的是鷹鷲，黨項族崇拜的至高神鳥。
    野利旺成的屍體轟然倒地時，雨突然停了。
    此戰黨項鐵甲騎盡沒，步軍死傷近半，餘下者皆降。
    骨勒多吉獨自站在野利旺成的屍身旁。
    老蕃兵從懷裏掏出一把青稞，撒在野利旺成的屍體上，然後是他珍藏多年的銅錢，黨項人的狼牙護符，最後是一小包祁連山的雪土，那是他離鄉時偷偷帶走的。
    他默默地看著死不瞑目的野利旺成，慢慢彎下腰，為他合上了雙眼，忽然劇烈咳嗽起來。
    他彎腰吐出一口帶著內髒碎片的黑血，用袖子擦了擦嘴。
    他喘著粗氣在野利旺成的屍身邊坐了下來，獨眼望向遠方，那裏是賀蘭山的方向。
    風吹動城頭的黑旗，拂過老蕃兵漸漸冰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