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懸於崖壁之上、形似鷹喙的巨大岩台下方，一個簡陋的了望平台伸向空中。
    沒藏蒼猿，這位臉上盤踞著如同蜈蚣般可怖刀疤的老將，雙臂抱胸，俯瞰著下方穀口如同被捅了蜂窩般的騷亂與退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像一塊被凍硬了的岩石。
    清晨冰冷的寒氣拂過他額前的灰白頭發，他嘴角微微牽動了一下，露出一口黃牙：“嗬，就這點本事？”
    他朝腳下深淵般翻騰的峽穀隨意啐了一口濃痰，對身邊侍立的一個精悍頭目吩咐道：“傳老子將令，各卡口都給老子把眼珠子瞪圓了！守穩了！另外，給峽北坡那幾哨傳個狠話，再敢探頭探腦打瞌睡，老子親自動手剝皮點天燈！”
    西軍中軍帳內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燃燒牛油脂的焦糊味、幹燥塵土的氣息，還有一股若有若無的血腥氣，那是剛才幾個進來匯報傷亡的低級軍官帶來的。
    巨大的牛皮帥帳隔絕了外麵的喧囂，反而讓帳內氣氛如同凍結的泥漿，沉滯得令人窒息。
    中央的柏木桌案上，一幅精細雕琢的鷹喙峽及周邊地形沙盤擺在那裏。
    代表西夏步跋子的黑色三角小旗，密密麻麻地插滿了那道象征峽穀的狹窄縫隙兩側，像一叢叢帶刺的荊棘。
    何蘚動作利落地展開一卷質地粗糙的麻紙行軍卷簿：“大帥嚴令！九日之內，第八軍必須抵達靈州！延誤者……”
    他冷冷的目光掃過帳內幾張或凝重、或焦躁的麵孔，“軍法無情！諸位，第七軍已克鹽州，第四軍、第五軍亦拿下了夏州，正在向銀州進發！我軍在此每多延誤一日，三路合圍靈州便耽擱一日！打亂了大帥的部署，這滔天幹係，誰也擔不起！”
    第二師師長張中彥霍然起身！他身形壯碩，麵皮黝黑，耿直火爆的脾氣一點就著：“去他娘的彎彎繞！幹就完了！把炮推上去炸他娘的！把那條窄縫崩開了事！看是西夏人的腦袋硬，還是咱們的火藥帶勁！”他蒲扇般的大手一巴掌拍在厚實的桌案上，震得水碗晃動。
    直屬炮團團長袁政緊跟著站起身。
    他臉上帶著常年在炮場硝煙中熏染出的風霜之色，隻有一隻眼睛完好，另一隻是被早年炸膛的碎片奪走的，眼神裏是直白的焦慮。
    他翻開那本厚厚髒汙的炮位觀測簿，拿起一支削尖的炭筆，快速在沙盤模型峽穀兩側的幾處關鍵位置用力戳點，留下數個黑點：“張師長！這事可急不得！真的急不得！就是把炮管子仰斷了也夠不著崖頂！”
    他的聲音急促，帶著濃重的西北口音，“步跋子的老窩全他奶奶的藏在崖石反斜麵的石頭旮旯裏！咱們的炮，不是鑽山的穿山甲！打上去也就給山神爺撓個癢癢，聽個響！除了糟蹋寶貴的火藥，頂什麽用！”
    何蘚一直沉默地立在一旁，身形穩如磐石。
    他的目光並沒有停留在沙盤上那些代表死亡的黑色小旗上，而是緩緩抬起，越過混亂的峽穀模型，投向帳篷的另一角。
    角落的陰影裏，另一座稍顯粗略的沙盤靜靜地擺放在那裏——六盤山西麓圖。
    沙盤上，一條極其細微、幾乎被沙盤底色覆蓋的刻痕延伸向北峰高處，那裏是“黃羊徑”。
    那是製作沙盤的匠人根據向導的描述特意留下的標記，代表著連接北峰頂的某條幾乎被遺忘的獸徑小道。
    這個細微的記憶碎片，在眼前絕境的壓迫下，驟然閃過一道冰冷的亮光。
    何蘚轉過身，拿起代表預備隊的紅色竹簽，沿著沙盤上隆起的山脊線緩緩滑動，那支紅簽異常精準地點在了那條毫不起眼的刻痕起點上，“黃羊徑”。
    “李師雄！”何蘚的聲音不大。
    第三師師長李師雄應聲踏前一步。這是個四旬開外的漢子，個子不高卻異常精悍，早年曾在環慶路經略使帳下督辦過無數堡寨工事，臉上帶著風吹日曬的滄桑和沉穩幹練。
    他沒說話，隻默默彎腰低頭，湊近沙盤仔細審視那道比頭發絲粗不了多少的刻痕。
    何蘚的語氣不容置疑，“第三師挑選一個營攜帶足夠的擲彈筒、手雷，攀黃羊徑，上北峰頂！告訴我，能不能成？”
    此言一出，帳內幾雙眼睛齊刷刷盯住李師雄。
    第三師作為全軍的預備隊，實際上論戰鬥力，比不上第一師和第二師，平時更多的是承擔著輜重運輸保障的任務。
    李師雄身體一震，湊得更近些，視線沿著那道刻痕艱難地向上“攀爬”，仿佛親身體驗著那羊腸鳥道的陡峭濕滑。
    “軍長！”他抬起頭，眼角刻著深深的憂慮，“那……那哪裏是人走的路？岩羊上去都得摔跟頭！路比刀脊寬不了幾分！濕滑的碎石覆著暗冰！……馱騾負重過大，踩滑一顆石子，連人帶炮全得栽進萬丈崖底……此徑，九死一生啊！”
    “我隻問一次，”何蘚的聲音沉緩，“能不能行？”
    李師雄腮幫子上的咬肌劇烈地鼓脹了幾下，額頭青筋隱隱跳動，汗珠順著顴骨滑進衣領。
    他布滿老繭的手掌猛地攥緊成拳，指甲深深掐進掌心。
    他猛地一跺腳！那沉悶的響聲仿佛敲在每個人心坎上。
    “能！”張中彥喉嚨裏迸出一個嘶啞卻斬釘截鐵的字眼，目光裏燃燒著破釜沉舟的狠絕，“第三師保證完成任務！”
    “好！”何蘚手中那支紅簽倏然點向峽穀口，“崔皋！”
    “末將在！”第一師師長崔皋上前一步，聲如洪鍾。
    “第一師主力兩個步兵團！明日卯時整隊出擊！”
    “把營中所有能動、能響、能嚇人的家夥什全拉到正峽口去！虎蹲炮可著勁放！不求炸死多少，但求動靜響！給你們配屬的一窩蜂有多少射多少！火槍兵輪番齊射！擂鼓插旗，聲勢要造大！明白嗎？”
    何蘚聲音不高，卻十分果斷。
    他語氣陡然加重，眼睛死死盯住崔皋：“我要的是動靜！是能把沒藏蒼猿的眼睛牢牢拴死在正峽口的動靜！能拖多久就拖多久！能不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