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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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股久違的暖意從喉嚨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她凍得僵硬的指尖終於有了點知覺。
    她看到每個領了粥的人,都會走到那宋人老者的桌前。
    老者會問幾句話,有時是旁邊的黨項吏員翻譯,然後在冊子上寫寫畫畫,最後從桌下的筐子裏拿出一塊半個巴掌大的木牌,遞給那人。
    木牌粗糙,上麵刻著彎彎曲曲的漢字和一個紅色的印記。
    “拿了這牌子,就算在官府登記入冊了。”
    黨項吏員對排隊的人大聲解釋,像是在背誦條文。
    “開春了,憑著牌子,按家裏人口,能分到荒地,官府借給你們種子,說不定還有耕牛。算是……有條活路。”
    活路?蘇拉緊緊抱著弟弟,看著手裏空了的碗。
    對她來說,活路就是弟弟能喘氣,就是下一頓還能有這麽一碗稀粥。
    她不懂什麽荒地種子,但那塊可能代表著“下一頓”的木牌,卻有著巨大的吸引力。
    她怯生生地走到老者的桌前。
    老者抬起頭,和藹地用生硬的黨項語問:“丫頭,就你和弟弟?家裏大人呢?”
    蘇拉的眼淚又湧了上來,搖了搖頭。
    老者歎了口氣,在冊子上仔細地畫了幾下,然後拿起一塊木牌,又拿起一把小鑿子,在牌子背麵刻了兩個歪歪扭扭的符號,遞給蘇拉:“拿好,別丟了。以後領粥,憑這個。你弟弟……也算一口人。”
    蘇拉接過木牌,木頭粗糙的質感硌著她的手心。
    她把它緊緊攥住,仿佛攥住了救命的稻草。
    她抱著弟弟,離開粥棚,回頭又望了一眼那麵飄揚的赤旗。
    恐懼依然存在,但一種微弱的、近乎本能的希望,像那碗熱粥一樣,在她冰冷的身體裏悄悄滋生。
    百餘裏外,野利部落頭人大帳內的氣氛凝重如鐵。
    炭火盆燒得劈啪作響,上好的奶酒香氣彌漫,卻無人有心品嚐。
    野利昌屏退了左右,隻留下心腹老管家守在帳外。
    他對麵坐著一個書生打扮的年輕漢人,名叫王煥,是西軍派出的一個宣撫使。
    王煥年紀不大,卻氣度沉穩,穿著一身幹淨的青布棉袍,與帳內濃鬱的草原氣息有些格格不入。
    他慢條斯理地品著奶酒,稱讚著部落的牛羊肥壯,仿佛隻是來好友家做客。
    “野利頭人深明大義,使部落百姓免遭兵燹,劉帥甚為感佩。”
    王煥放下酒杯,微笑道,“如今局勢初定,正需頭人這樣的俊傑穩定地方。劉帥已授頭人為‘河西節度判官’之職,日後這靈州左近的蕃部事務,還要多多倚仗。”
    野利昌臉上堆起謙恭的笑容,心中卻警鈴大作。
    河西節度判官?名頭好聽,卻是個無兵無權的虛職。
    真正的用意,恐怕在後麵。
    果不其然,王煥話鋒一轉,像是忽然想起般說道:“聽聞頭人長子野利晟,年少英武,弓馬嫻熟,是難得的將才。”
    “哪裏哪裏,犬子不才,當不得先生如此謬讚!”野利昌趕緊擺手謙虛道。
    王煥微微一笑:“如今戰事已休,正是讀書明理、學習中原文化的大好時機。可否讓公子隨在下前往京兆府?那裏有最好的官學,若能得名師指點,將來前程必不可限量。”
    來了!質子!
    野利昌的心猛地一沉,盡管早有預料,但事到臨頭,還是像被冰冷的馬奶潑了一身。
    他臉上笑容不變,甚至帶著幾分“驚喜”:“這……犬子頑劣,隻怕辱沒了王先生的厚愛……”
    “頭人過謙了。”
    王煥笑容溫和,眼神卻清澈見底,仿佛能看穿野利昌的所有心思。
    “劉帥是惜才之人。況且,公子在京兆府學成,將來無論是對部落,還是對朝廷,都大有裨益。這可比留在部落裏,隻知騎馬射箭要強得多。”
    他輕輕巧巧地將“為質”說成了“深造”,把野利氏的利益和朝廷的未來捆綁在一起。
    野利昌無法拒絕。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另外一個豪酋部落——細封氏的下場。
    細封族長仗著險要地形和數千族兵,想和宋人討價還價,結果西軍大將雷豹率五千精騎直抵其寨門之外,不攻不打,隻是每日擂鼓操練,槍炮聲震山穀。
    同時,王煥帶著更為“優厚”的條件上門,放棄世代居住的險要山嶺,舉族內遷至靈州附近的平坦草場,並賜予豐厚的安家費用。
    眼見抵抗下去隻有滅亡,最終,細封族長隻能含淚帶著族人,在宋軍的“護送”下,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祖地。
    這就是榜樣。
    恩威並施,宋人玩得是爐火純青。
    “先生所言極是!”野利昌立刻換上一副感激涕零的表情,“能得先生栽培,是野利氏天大的福氣!隻是不知……何時啟程?需要準備些什麽?”
    “頭人不必客氣,三日後便有車隊前往京兆府,公子隨行即可。一應用度,自有安排。”
    王煥笑道,事情就此定下。
    送走王煥,野利昌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疲憊地坐回毯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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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帳簾猛地被掀開,野利晟闖了進來,他剛在外麵狩獵歸來,身上還帶著野獸的血腥氣。
    “父親!你真要送我去宋人那裏當人質?”野利晟年輕氣盛,臉上滿是不服和憤怒。
    “住口!”野利昌厲聲喝道,眼中精光暴射,“什麽人質?那是去京兆府學本事!是人家劉大帥看得起,給我們野利家臉麵!”
    他壓低聲音,一把拽過兒子的衣襟,“你睜大眼睛看看!細封家什麽下場?硬碰硬,就是全族跟著你陪葬!”
    野利晟梗著脖子,年輕的臉龐因憤怒而扭曲:“我們野利家的勇士,寧可戰死……”
    “戰死?容易!”
    野利昌猛地推開他,指著帳外,“可帳篷裏的女人呢?孩子呢?那些指著我們吃飯的族人呢?都跟著你一起戰死?”
    他喘著粗氣,聲音裏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悲涼。
    “晟兒,狼王換了,規矩就得變。要想活下去,活得更好,就得學會低頭,學會在新規矩裏找機會。送你去,是險路,也是捷徑。”
    野利昌喘了口氣,繼續說道:“賭贏了,野利氏或許能在這新朝站穩腳跟。這比讓你帶著族人往宋軍的刀口上撞,要明智得多!”
    野利晟看著父親眼中深重的疲憊和不容置疑的決心,滿腔的熱血和憤怒像被戳破的皮囊,一下子泄了氣。
    他頹然坐下,抓起桌上的酒囊,狠狠灌了一口,辛辣的液體灼燒著他的喉嚨,卻壓不住心底的屈辱和茫然。
    帳內隻剩下炭火劈啪聲和野利晟粗重的喘息。
    野利昌走到帳邊,掀開一角,望著外麵連綿的帳篷和遠處被積雪覆蓋的山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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