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6章 潤物細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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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用度上,大帥府確實未曾短缺。
每月有固定的俸銀、祿米,四季有帥府撥來的賞賜,綾羅綢緞、甚至珍玩古器,源源不斷送入府中。
但曹太後深知,這一切的優渥,都建立在絕對的順從之上。
府中大小事務,名義上由她掌管,實則都被那位王官人和他手下的管事們安排得妥妥帖帖。
就連當初從興慶府帶過來在身邊伺候的宮女、內監,也逐步被換掉,沒剩幾個了,雖然表麵上一個個低眉順眼,嘴巴卻嚴實得很。
這日,大帥府又按例賞下中秋節的節禮,除了常規的月餅、瓜果、宮燈,還有幾匹新進貢的蘇杭軟煙羅,顏色嬌嫩,適合做年輕男子的春衫。
府中內侍尖著嗓子唱完賞單,曹太後領著李仁孝謝恩。
起身時,她瞥見那內侍眼角餘光飛快地掃過李仁孝身上那件半舊的湖綢直裰,雖未言語,那意思卻明白:侯爺的衣裳,該換新的了,要符合身份,更要符合“時宜”。
李仁孝卻似乎並未察覺這些微妙之處,他的興趣更多被一同賞下的一套新巧的九連環和一本新刊印的《西京夢華錄》所吸引。
他擺弄著九連環,又翻看那本記錄汴梁風物繁華的書,對曹太後說:“母後,書中說渭河紫金城店鋪林立,甚是繁盛,東城中山街的上元燈會更是徹夜不休,我們……何時能去看看?”
曹太後心中一澀,麵上卻溫和笑道:“大帥恩典,許我們安居府中,已是殊遇。外麵人多眼雜,還是府裏清靜。”
她無法告訴兒子,他們每一次出行,都是經過嚴密計劃和監視的“展示”,而非真正的遊玩。
李仁孝眼中掠過一絲失望,但很快又被書中的描述吸引,喃喃道:“總有一日,我要親眼看看那鼇山燈海……”
曹太後看著他沉浸在《西京夢華錄》裏的側臉,心中無聲地歎了口氣。
這座侯府,用富貴和文明,為他編織了一個溫暖而安全的繭,正一點點地將那隻可能憶起西北風沙的雛鳥,徹底馴化成一隻欣賞金絲籠的雀兒。
西北某處不為人知的羈押地,仁多保忠的處境與汴梁的“歸義侯”形成了殘酷的對比。
他的居所是一間簡陋的土屋,除了一榻、一桌、一燈,別無長物。隻有一個老親衛陪著他。,
窗外是高聳的土牆,隔絕了視線,也隔絕了季節變換的消息。
看守他的兵卒換了幾茬,從最初的警惕到後來的麻木。
仁多保忠每日的生活極其規律:清晨起身,對著牆壁靜坐;上午閱讀唯一被允許的書籍——一本漢文的《孝經》;下午在方寸小院裏踱步;晚上則早早熄燈。
他拒絕與看守交談,也拒絕回答任何關於西夏舊事的問題。
劉錡後來又派人來過兩次,一次是來問他是否願意去鹹陽與舊主“團聚”,一次是帶來他某個孫兒在安置地病逝的消息。
仁多保忠聽完,隻是沉默地揮退了來人,臉上看不出悲喜,隻有一種被風幹了的堅毅。
他的身體在長期的幽禁和心緒鬱結中,漸漸垮了下去。
咳嗽日益頻繁,飯量銳減。
軍中派來的醫官診過,隻說是“憂思傷脾,鬱結於心”,開了幾副疏肝解鬱的湯藥,可仁多保忠拒絕服藥,效果寥寥。
這年深秋,土屋外最後幾片樹葉也落盡了。
仁多保忠再次染了風寒,這次來得格外凶猛,高燒不退,意識時常模糊。
昏沉中,他有時會喃喃念叨幾個舊部下的名字,有時又會用西夏語低吟一首古老的戰歌,聲音破碎而模糊。
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油燈如豆。
仁多保忠忽然清醒了片刻,掙紮著坐起身,示意守在門口、因久無動靜而有些打盹的老親兵近前。
老親兵湊過去,隻聽他氣息微弱地說了幾個字,似乎是一個地名,又像是一個人名,含混不清。
隨後,他長長籲出一口氣,身子向後一仰,倒在榻上,再無生息。
老親兵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紅著眼搖了搖頭,默默退了出去,將仁多保忠的死訊稟報給了院外看守的西軍士兵。
至死,仁多保忠都未曾向征服者低下他的頭顱。
他的死,悄無聲息,如同荒野上的一棵枯草,在某個風雨之夜悄然折斷。
消息被層層上報,最終以一句“前西夏樞密使仁多保忠,於某地病故”的簡報文牘,送到了劉錡的案頭。
劉錡看完,將文牘置於一旁,未作任何批示。
他走到窗前,看著外麵開始飄落的雪花。
仁多保忠的固執,在他意料之中。
這種人的死亡,某種意義上,比活著更讓舊勢力徹底絕望。
這是一種精神的倒塌。
而在邊境屯田的藥乜鬼名,已經被王營長提拔成了番兵隊正,手底下也管著百十號人,此刻正和同伴們一起搶收最後的秋糧。
天氣驟冷,聽說北邊的韃靼人又開始不安分了,經常越境騷擾劫掠。
他現在漢話已經說得很流利了,經常和王營長聊天,聽他說,邊軍那邊已經和越境的韃靼人發生了幾次小規模衝突,還死傷了幾個士兵。
王營長讓他們搶收秋糧,也是擔心韃靼人突襲搶糧。
他在田裏揮汗如雨,心裏盤算著等軍餉發下來,能不能托人捎點錢回去,雖然來到堡寨已經兩年,他不知道巴賁丁弩是不是還在野羊溝,是否還記得他曾經有一個叫藥乜鬼名的親兵。
他的世界,早已縮小到了腳下的這片土地,他心裏所要考慮的,隻有即將到來的寒冬。
鹹陽的侯府內,李仁孝正跟著陳學士學習《春秋》,讀到“尊王攘夷”處,他朗朗上口,神情專注。
曹太後坐在隔壁佛堂,敲著木魚,誦經聲單調而綿長。
一場秋雨敲打著琉璃瓦,寒氣透過窗縫滲入。短短兩年,有人已在溫水中忘記來路,有人則在孤寂中堅守至死。
曆史的塵埃,就這樣無聲地覆蓋了又一層。劉錡的策略,在時間的流逝中,正以一種近乎自然的方式,收獲著它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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