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真實的律師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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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式的債權人會議在法院舉行,在此之前需要先開一定次數的業主會議。
    顯然,後者聽起來比前者少了些嚴肅性,自由度相對較高。
    如今距離第一次業主會議已是三天前。
    顧南喬仍清晰記得自己剛走進會議室時的場景,鋥亮長桌邊坐滿了人:
    穿黑色羽絨服的大爺、套花夾襖的阿婆、麵色蠟黃的中年夫婦,還有懷抱嬰兒的年輕母親。
    這便是涉及二十億的爛尾樓重組案,最真實的業主麵貌。他們並非西裝革履,卻自帶一股不容忽視的氣場。
    顧南喬推門而入的一瞬,幾乎被無聲的壓迫感淹沒。
    那種無力,並非源於慌亂,而是問題太多、太雜,大腦一時如同宕機。
    就拿最基礎的一點來說——不同業主在會議中的表決權重不相同。
    她早知道這對普通人來說極為反常識,也預感公布時必將引發劇烈反彈。
    果然,當大爺大媽們高聲質問‘都是業主,憑什麽權利不一樣’時,根本沒人願意靜下來聽一句法律上的解釋。
    事實冰冷而清晰:有人隻付了20的首付,有人卻掏空積蓄付全款——
    投入金額不同,權利自然不同。
    就像獨自買下整個玩具,與幾個小朋友湊錢合買,產權份額怎能一樣?
    工作總不能因困難而停步。
    上一場會議,她花了一個多小時仍無法讓現場按序發言,更別說推選債權人代表。
    也正是在那時才恍然:
    自己這個晚輩之所以被派來負責如此重要的環節,或許正因為有經驗的律師早預料到,首次會議根本討論不出結果。
    她更像一個情緒緩衝器,讓憤怒的人們有個靶子去憤怒——維穩,才是首要任務。
    真相往往吊詭而現實。
    早知道花兩百塊請個幼兒園老師,效果說不定都比費力解釋強。
    今天是第二次業主會議召開的日子,顧南喬特意化了一個成熟而不失親切的妝,努力往‘讓人願意聽下去’的形象靠攏——
    剛才,她看見葉莉在準備第四次債權人會議。
    這當然可以看作一個消極的信號,但一次深呼吸之後,反而激起了她‘非要超額完成任務不可’的野心。
    他們小組在整個案件中不過是一塊拚圖,而自己所做的,更是拚圖之中最細碎的那部分——
    麵對如此碎片化的工作,又有什麽可畏懼的?
    “叮——”
    電梯門緩緩打開,中君大廈31層的會議室近在眼前。
    還沒走進,裏麵大嗓門業主們用上海話進行的‘友好交流’已經聲聲入耳。
    “呼——”
    深呼吸,門‘哢嗒’一聲被推開,她邁步踏入,高跟鞋清脆地敲擊地磚,會場霎時靜了一瞬。
    那寂靜並非出於尊重,顧南喬感覺無數道目光如槍口般對準自己,子彈已然上膛,隻等一聲令下,便要將所有怒火傾瀉而出。
    仿佛開發商不是一家公司,而是某個人。
    此刻誰站在他們麵前,誰就得背負全部罵名。
    她迎著眾人的注視,一步步走向會議室最裏端。
    沉默正在讀秒,空氣繃成一根弦。
    可是,拿槍的人,就一定是獵人嗎?
    有時候一句話便能奠定整局基調,至少現在,她還有一次發言的機會!
    “我是來幫大家爭取利益的,不是來害人的。我們不代表開發商單方麵決策,所有決議都要經過政府審核——政府是向著老百姓的,所以我也是向著大家的!”
    這幾天,她把《民法典》第278條關於表決機製的內容背得滾瓜爛熟,隻求一個機會,哪怕十分鍾、五分鍾,就足以將債權人意見組織化、集中化。
    唯有那樣,才能實現集體對集體的對話,而不至於陷入七嘴八舌的混戰。
    目光掃過長桌,三十多張臉上寫滿清晰的不信任。
    完了。
    “儂講啥我就非要信儂啊?就一句話,房子啥辰光交啊?我啥辰光能住進去啊?實在弗來賽就退錢賠鈿!”你說什麽我就要信?房子什麽時候交付?什麽時候能住?不行就退錢!)
    “開發商一天到晚派個小姑娘過來,啥意思啦?還律師嘞,律師能有多少銅鈿啦?叫老板出來!勿然吾伲還要鬧下去個!”看不起你,要見老板!)
    ......
    平平無奇的一天,蘇棠乳燕歸巢不到十二小時,便又收拾行囊被趕回學校。
    ......
    倘若她是個彪形大漢,哪還容得下這群窮酸腐儒嘀嘀咕咕大半天?
    沒順手把你們洗劫一空,都算爺今天心情好。
    倘若她是買到爛尾樓的業主,恐怕恨不得鬧得全上海雞犬不寧,波及越廣,處理才越快、越狠。
    世易時移,顧南喬終於想通了:
    有些矛盾,從根源上就注定無法調和。
    無法調和,那就不調了!
    “講了是老政府請阿拉來呃呀!現在連政府幫忙啊弗需要了是伐?是政府請的我們,現在不需要政府了是吧?)”
    她少有的歇斯底裏著,仿佛脫了長衫的孔乙己站在鋼絲線上,不適應卻也不敢貿然停下:
    “一定要自家掏鈔票請律師才放心呃,請儂出門左轉,阿拉此地弗招待這裏不招待)!真呃搞七撚三真好笑),我倒要看看,後頭政府都不管了,還有啥人會站在大夥這邊!”
    這一刻鎮住場子的,不是道理,是嗓門。
    眼見幾個帶頭的擼袖子、擰著下巴又要開嚷,顧南喬沒再給對方機會——
    “鬧兩句就能嚇住工人?嚇得他們乖乖給你們修樓?是,爺叔儂結棍你厲害),一口唾沫人家就得磕頭辦事,但別人有你這麽厲害嗎?你看不到有抱著孩子的婦女?”
    聲音一揚,她轉向眾人:
    “那邊的姐姐你聽好咯,就是這個鬧事的爺叔把我們這個會議搞得開不成,那邊的阿婆、您是不是腰不舒服呀?沒辦法,就是這個爺叔又讓大夥晚幾天搬進新房,哇,爺叔你是不是收了開發商的錢,專門來搞破壞的呀?”
    既然千方百計也聚不起一個集體,那就說明內部本就人心不齊。
    既然人心不齊,何不劃而分之?
    她看似毅然決然......
    實則隻是脾氣突然沒壓住——
    誰還不是個債權人了?誰還沒點氣性了?
    開發商欠我爸爸一兩個小目標,我說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