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癡者,文必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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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平蹲在街角的卦攤前,目光死死盯著卦師手中翻飛的蓍草。青灰色的蓍草莖稈在老者布滿老繭的指縫間穿梭,竟與他近日夢中反複出現的線條完美重合。當卦師展開寫有“澤風大過”的卦箋時,他的太陽穴突突直跳,仿佛有無數根細針在腦內遊走。
    “公子可是要問卦?”卦師沙啞的聲音驚得他猛然站起,撞翻了一旁的卦簽筒。散落的竹簽在地上排成詭異的陣列,梁平盯著那些紋路,喉結上下滾動:“這...這卦象,我想學。”
    父母看著兒子突然抱回的《周易》古籍,急得直抹眼淚。往日連灶火都點不著的梁平,此刻卻能整夜伏在案前,對著卦象喃喃自語。他用木炭在青磚上畫滿陰陽魚,連吃飯時筷子都在碗裏比劃著爻變。有次母親端來熱粥,見他正將米粒按“大過卦”的排列擺成陣型,冷透的粥碗“當啷”墜地。
    杏花巷的人漸漸發現,這個失憶的年輕人雖記不得回家的路,卻能準確說出每塊青石板下暗藏的八卦方位。他常在雨中奔跑,指著閃電劃過的軌跡高喊“天風姤”;路過鐵匠鋪時,會盯著飛濺的火星念叨“火雷噬嗑”。林伊看著他越來越消瘦的背影,在某天深夜發現他蜷縮在祠堂角落,懷中緊緊抱著從梁府祖宅翻出的古老卦譜,扉頁上斑駁的血漬與他腕間莫名浮現的卦紋,在月光下詭異地交相輝映。
    林伊攥著剛摘的野雛菊站在梁府門外,花瓣被她無意識揉得發蔫。往日總愛倚在門邊等她的少年,如今整日抱著卷破舊的《周易》,連她踏過門檻的腳步聲都引不起半點反應。
    "梁平,嚐嚐我新做的桂花糕。"她將食盒輕輕擱在案頭,糕點的甜香混著書墨味在屋內散開。伏案批注卦象的少年隻抬了抬眼,喉間含糊應了聲便又低頭,筆尖在"棟橈,利有攸往"幾字上反複勾畫。林伊望著他後頸新生的淡青色紋路,像極了那日對戰時纏繞在他周身的卦符,眼眶突然發酸。
    此後她變著法子靠近,清晨送來沾著露水的野果,黃昏邀他同看巷口的落日。可梁平總是專注地在掌心推演卦象,連她精心編的新發型、換的藕荷色襦裙都不曾留意。有次她故意在他麵前摔了一跤,膝蓋擦破滲出血珠,滿心期待他會像從前那樣緊張地衝過來。誰知少年隻是皺眉盯著她倒地時帶翻的竹籃——滾落的杏子在青石板上排成的形狀,竟暗合"山風蠱"卦。
    "你就非要和這些卦象過一輩子?"林伊終於忍不住拽住他的衣袖,聲音帶著哭腔。梁平這才恍然回神,望著她泛紅的眼眶露出茫然無措的神情,可下一秒,隔壁鐵匠鋪傳來的打鐵聲讓他瞳孔驟縮——那"叮叮咚咚"的節奏,分明是《易經》六十四卦的起承轉合。
    梁平的布鞋在青石板路上磨出細碎的聲響,他逢人便拽住袖口,目光灼灼:“您家中可藏有《連山》《歸藏》?或是《京氏易傳》?”賣糖畫的老漢嚇得打翻轉盤,胭脂鋪的娘子慌得收了簾子,往日跋扈的土家惡少見了他,竟也躲進巷弄不敢露頭——如今這瘋癲的求書人,比當日被雷龍嚇破膽的模樣更駭人。
    鎮上藏書閣的老閣主常搖著蒲扇歎氣,梁平總在卯時便倚著朱漆大門,待門軸吱呀轉動,立刻衝進去蜷縮在古籍堆裏。他時而在竹簡堆中喃喃自語,時而對著泛黃的書頁臨摹卦象,墨汁濺在月白長衫上暈成詭異的紋路。日頭西斜時,老閣主總要費好大勁才能將他勸離,臨走前少年還戀戀不舍地回望書架,仿佛那裏藏著解開他身世的秘鑰。
    林伊攥著被汗水浸濕的帕子立在梁府門前,聽著屋內梁父梁母的啜泣聲。“這孩子魔怔了,前日竟把祖宅供著的牌位都翻出來,說背麵刻著失傳的卦辭......”梁母的哭聲混著瓷器碎裂聲傳來。她深吸一口氣,抬腳跨過門檻,正對上梁平空洞卻熾熱的目光——他懷中抱著剛從城隍廟拓來的碑帖,指尖被朱砂染得通紅。
    “我要嫁給他。”林伊將婚書拍在八仙桌上,發間野雛菊隨著動作劇烈晃動,“就算他記不得我,就算他成日與卦象作伴......”話音未落,梁平突然將拓本攤開在她麵前,聲音裏帶著病態的興奮:“你看!這‘大過’卦的爻辭,和我在鐵匠鋪聽到的聲響......”他的話戛然而止,因為林伊溫熱的唇已覆上他顫抖的嘴角,鹹澀的淚水滑進兩人交疊的唇齒間。
    梁平成了杏花巷最古怪的景致。清晨薄霧未散,他便抱著捆竹簡蹲在井台邊,任霜露打濕衣擺,口中念念有詞:"初六,藉用白茅,無咎......"擔水的婦人慌忙避開,木桶裏晃出的水花濺在他腳邊,他卻渾然不覺,反而盯著漣漪形成的紋路陷入沉思。日頭西沉時,總能見他在巷口來回踱步,雙手在空中虛畫卦象,驚得嬉鬧的孩童四散奔逃。
    林伊鍥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後,將新蒸的棗泥餅塞進他懷中,換來的卻是晦澀難懂的絮語:"這卦象如餅之形,乾在下為天,坤在上為地,天地交泰方得圓滿......"她起初聽得雲裏霧裏,漸漸竟也能分辨出"乾三連,坤六斷"的口訣。有次暴雨突至,梁平突然拽著她躲進城隍廟,指著瓦當上的滴水獸高喊:"坎為水,艮為山,此乃山水蒙卦!"雨水順著他淩亂的發梢滴落,眼中熾熱的光芒卻比驚雷更灼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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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家惡少某次路過,指著梁平哈哈大笑:"這瘋子竟把城隍廟的門檻都磨出了凹槽!"圍觀的人哄笑起來,卻見林伊突然擋在梁平身前,杏眼圓睜:"你們可知他三日前算出了山洪?"眾人頓時噤聲——那日梁平盯著天邊詭譎的雲氣,在祠堂前擺了整夜的卦,最終領著村民轉移到高地,才躲過了突如其來的泥石流。
    夜深人靜時,梁平仍在油燈下翻閱殘破的卦書,墨跡在宣紙上暈開,像極了記憶深處那些破碎的畫麵。林伊倚在門框上,看著他時而皺眉苦思,時而提筆疾書,恍惚間想起初見時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夜風卷起窗欞,燭火搖曳間,她輕輕拾起地上掉落的卦簽,上麵歪歪扭扭寫著:"棟隆之吉,不橈乎下也",忽然覺得,這些曾經晦澀的經文,竟比任何甜言蜜語都動人。
    林伊將新裁的《西廂記》話本拍在梁平攤開的《周易正義》上,胭脂紅的指尖點著書頁上崔鶯鶯與張生私會的插畫:"你瞧,這"待月西廂下"可比你那些"初六用九"有趣多了。"梁平蹙眉推了推書,墨跡未幹的批注被壓出褶皺,他卻在瞥見畫中男女執手相望的模樣時,耳尖突然泛起薄紅。
    此後巷口常現奇景:梁平倚著老槐樹推演卦象,林伊便舉著《牡丹亭》在旁念得抑揚頓挫。"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她故意將"斷井"二字拖得綿長,驚得梁平筆下的"大過"卦爻歪成波浪線。有次她趁他專注時,突然將半塊桂花糕塞進他嘴裏,看他嗆得咳嗽,卻又舍不得吐掉美食的窘迫模樣,笑得花枝亂顫。
    清貧的日子裏,林伊變著法子"引誘"梁平。她會在清晨將露珠凝成的水痕畫成心形,附在他的卦書上;也會在黃昏時分,舉著新繡的鴛鴦帕子在他眼前晃悠:"你說這鴛鴦戲水,該對應哪一卦?"梁平起初隻是敷衍地答"澤山鹹,取感應之意",可漸漸的,他在推演卦象時,總會不自覺地將林伊的身影代入卦辭裏的陰陽相生。
    某個月圓之夜,林伊把梁平拽到曬穀場,鋪開滿地寫著情詩的桑皮紙。"你看這"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她赤腳踩過紙張,驚起滿地黃葉,"比你整日念叨的"利涉大川"浪漫多啦!"梁平望著月光下她飛揚的裙裾,手中的蓍草突然散落,恍惚間竟覺得,眼前靈動的少女,比任何卦象都更難解,也更令人著迷。
    梁平的布衫愈發寬大,被秋風一吹便顯出嶙峋的肩胛。林伊看著他就著井水啃蘿卜,書頁上還沾著蘿卜碎屑,急得直跺腳:"明日我去隔壁鎮子繡帕子,總能換些米麵回來。"梁父梁母蹲在門檻上編竹筐,粗糙的手指被篾條割出道道血痕,竹屑簌簌落在補丁摞補丁的褲腿上:"這樣下去,連給伊伊的聘禮都湊不出......"
    鎮上的說書人見梁平總在書場角落發愣,偶爾會丟給他半塊冷掉的炊餅。那日說到"文王拘而演周易",梁平突然跳起來撞翻長凳,眼中迸發出奇異的光:"我懂了!這卦象與商末星象......"唾沫星子濺到前排茶客身上,惹來一陣罵聲,他卻渾然不覺,攥著殘缺的卦譜衝回家,把自己反鎖在堆滿竹簡的柴房裏。
    林伊攥著剛換來的三枚銅錢,在米鋪前猶豫再三。最終咬牙買了把糙米,又在菜攤討來些蔫了的菜葉。炊煙升起時,她望著梁平仍在燭火下刻寫卦符的背影,悄悄將摻著碎肉的菜粥推過去:"就當是給你補補腦子。"梁平頭也不抬地扒拉兩口,忽然指著碗裏翻湧的熱氣:"你看!這霧氣升騰之態,恰似"地天泰"卦的陰陽交感......"
    隔壁土家惡少騎著高頭大馬經過,故意將銅錢撒在梁平腳邊:"書呆子也配談婚論嫁?不如拿這些錢買幾本正經書!"林伊抄起牆角的掃帚就要衝出去,卻被梁平死死拉住。少年彎腰撿起銅錢時,掌心的卦紋在月光下泛著微光,他低聲說:"等我解了這最後一卦......"話音未落,一陣夜風卷來,吹得晾曬的粗布床單獵獵作響,恍若招魂的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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