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長的夜也能熬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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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洪生站在碼頭的了望台上,看著遠處王家貨輪緩緩靠岸。王虎站在甲板上,穿著筆挺的西裝,指揮著工人卸貨,眉宇間的沉穩,像極了當年的老王頭。
風灌進領口,帶著鹹澀的涼意,吹得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清晨。他提著刀,帶著兄弟堵在碼頭,老王頭就站在現在王虎站的位置,手裏把玩著枚玉扳指,笑他:“洪生,爭來爭去,最後不還是給孩子爭的?”
那時他隻當是廢話,紅著眼衝上去,結果斷了三根肋骨,丟了半條碼頭。
“爸,你看什麽呢?”小雅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手裏拿著件外套,輕輕搭在他肩上,“風大,別著涼了。”
趙洪生沒回頭,隻是望著那艘貨輪:“你王虎哥……現在像個做大事的人了。”
“那是自然。”小雅的聲音帶著點小驕傲,“他說要把碼頭改造成綠色物流基地,跟招娣姐的農業項目合作,以後這裏再也不會有打打殺殺了。”
招娣姐……趙洪生心裏咯噔一下。那個農村姑娘,他見過照片,眼裏有光,像極了年輕時的妻子。王虎沒忘了她,這小子,倒比他爹長情。
“爸,你還在生他的氣嗎?”小雅拉了拉他的胳膊,“其實爺爺那輩的恩怨,早就該了了。你看,現在多好。”
好嗎?趙洪生笑了,笑得有點澀。他花了二十年,攢下比老王頭當年還大的勢力,手下兄弟上千,槍支彈藥能堆滿三個貨櫃。他以為這次總能贏回碼頭,贏回麵子,卻沒料到,最後栽在了自己閨女手裏。
那天在醫院,小雅把自己關在病房裏,絕食抗議,說他要是動王虎一根手指頭,她就從樓上跳下去。他隔著門,聽著女兒虛弱的哭聲,像看見妻子當年倒在血泊裏的樣子——都是他的軟肋,都是拿命逼他放手。
“爸,我知道你恨王家。”小雅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哽咽,“可媽當年不是說,讓你別讓我吃槍子嗎?現在我想吃糖,想看著碼頭安安靜靜的,想……看著你笑。”
趙洪生猛地轉身,看著女兒泛紅的眼眶。這孩子長這麽大,從沒跟他提過任何要求,第一次開口,就是為了仇家的兒子。他忽然想起妻子臨終前,攥著他的手說:“別讓孩子活在仇恨裏。”
原來不是他敗給了王虎,是敗給了妻子這句話,敗給了女兒眼裏的光。
他掏出煙,想點燃,又想起小雅不喜歡煙味,默默塞回口袋:“你王虎哥……沒欺負你吧?”
“爸!”小雅的臉瞬間紅了,“我們就是朋友。”
趙洪生看著她慌亂的樣子,忽然覺得心裏那塊硬了二十年的石頭,裂開了道縫。他這輩子爭強好勝,以為拳頭硬才是贏,卻忘了,能讓女兒笑著吃糖的日子,才是真的贏了。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的聲音裏,帶著新生的意味。王虎似乎察覺到他們的目光,抬頭望過來,對他點了點頭,眼神裏沒有敵意,隻有平和。
趙洪生也點了點頭,算是回應。
“走吧,”他拍了拍小雅的肩,轉身往回走,“回家包餃子,讓你王虎哥……過來吃頓便飯。”
小雅愣了愣,隨即笑起來,眼裏的光比陽光還亮:“真的?我這就給他打電話!”
看著女兒蹦蹦跳跳跑遠的背影,趙洪生的腳步慢下來。夕陽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落在碼頭的水泥地上,像條終於舒展的皺紋。
他輸了兩次。第一次輸給老王頭的拳頭,第二次輸給王虎的溫柔。
可這次,他輸得心甘情願。
畢竟,能讓懷裏揣著麥芽糖長大的閨女,笑著走向陽光裏,比贏下整個碼頭,都值。
風裏的血腥味淡了,混進了遠處田野的麥香。趙洪生深吸一口氣,覺得這味道,比當年的硝煙好聞多了。
王虎媽在客廳裏來回踱步,手裏的佛珠轉得飛快,嘴角卻抑製不住地上揚。剛從鐵牛嘴裏聽說趙洪生默許小雅跟王虎來往,她猛地停下腳步,一拍大腿:“好!這老東西總算開竅了!”
王玥端著水果盤出來,看著母親眼裏久違的光,忍不住笑:“媽,你這是怎麽了?前陣子還愁得睡不著,現在倒像撿了寶。”
“可不是撿了寶?”王虎媽拿起顆葡萄,卻沒吃,捏在手裏轉著,“趙洪生那老小子,當年跟你爺爺鬥得你死我活,現在還不是得把閨女送上門?我家這頭倔驢,總算有治了!”
她想起王虎這些年的樣子,心裏又軟又疼。這孩子打小就強,認定的事九頭牛都拉不回,尤其是對招娣那姑娘,明明心裏淌血,偏要裝作不在乎。現在好了,趙家丫頭是個敞亮人,又得趙洪生疼,說不定能焐熱他那顆冰封的心。
“張媽,”她揚聲喊管家,聲音裏帶著股說一不二的脆勁,“把我那套翡翠首飾找出來,再備上兩箱三十年的茅台,還有……把庫房裏那對玉如意也帶上。”
張媽愣了愣,手裏的雞毛撣子差點掉地上:“太太,這是……要給誰送禮?”
“還能有誰?”王虎媽眉毛一挑,眼裏的光像極了當年在碼頭跟人談判的樣子,“去趙家提親!我倒要看看,趙洪生那老小子的骨頭,到底有多硬!”
“去趙家?”張媽臉都白了,“太太,這可使不得啊!趙家和咱王家是世仇,您這一去,萬一……”
“萬一什麽?”王虎媽打斷她,拿起桌上的紅木梳子,慢悠悠地梳著頭發,“他趙洪生要是真對閨女好,就不會動我。再說了,我手裏有他想要的東西。”
她從抽屜裏拿出份文件,拍在桌上:“這是當年老王頭跟他哥簽的合作協議,一直壓在箱底。他趙洪生惦記這碼頭的經營權,惦記了二十年,我把這個送過去,再加上他閨女那層關係,他要是識相,就得給我這個麵子。”
張媽看著太太眼裏的鋒芒,忽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老王頭被人堵在巷子裏,是她拎著菜刀衝出去,硬生生把人從刀堆裏搶回來,臉上淌著血,還笑著說“誰敢動我男人,先過我這關”。這些年為了護著王虎兄妹,她藏起了鋒芒,可骨子裏的“鐵娘子”,一點沒改。
“可是太太,”張媽還是擔心,“趙家的人……”
“他們敢動我一根手指頭,”王虎媽放下梳子,語氣平靜卻帶著股狠勁,“我就讓他們閨女三天睡不著覺。趙洪生那老小子,最疼的就是小雅,比疼他自己的命還甚。”
她站起身,走到穿衣鏡前,換上件墨綠色的旗袍,領口別著枚珍珠胸針——那是老王頭當年送她的定情信物。鏡中的女人雖然眼角有了細紋,可腰杆挺得筆直,眼神裏的銳氣,一點不輸當年。
“備車。”她拿起手包,聲音斬釘截鐵,“告訴司機,直接開去趙家老宅,門口要是有人攔,就說……王家的親家母,來拜訪了。”
張媽看著太太的背影,突然覺得鼻子一酸。這些年,太太為了這個家,為了王虎兄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隻有她最清楚。現在總算有件能讓她舒心的事,就算冒險,也值了。
汽車駛出王家大門時,陽光正好。王虎媽靠在車窗上,看著窗外掠過的街景,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趙洪生啊趙洪生,當年你贏了我男人半條碼頭,現在,我可要贏你個兒媳婦回來了。
她仿佛已經看見,王虎和小雅站在一起的樣子,看見碼頭再也沒有刀光劍影,看見王玥安安穩穩考上大學,看見躺在病床上的老王頭,終於能鬆口氣。
風從車窗吹進來,帶著淡淡的花香。王虎媽閉上眼睛,心裏默念:“老頭子,你看,咱兒子的好日子,要來了。”
趙家老宅的堂屋,八仙桌上擺著剛沏好的龍井,霧氣嫋嫋,卻掩不住滿室的劍拔弩張。
趙洪生坐在上首,手指摩挲著茶盞邊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落在王虎媽身上。她剛進門時那句“親家母特來拜訪”,差點讓他掀了桌子。
“王太太,”趙洪生呷了口茶,聲音冷得像深秋的河水,“我敬你是女中豪傑,可有些話,說早了。”
王虎媽沒接話,反而從包裏掏出個牛皮本,推到他麵前。封皮上“碼頭賬冊”四個字,是老王頭的筆跡,邊角磨得發亮。
“這是民國二十三年的賬,”她聲音平靜,“你爹當年跟我公公合夥運糧,遇上海盜,我公公把活命的木板讓給了你爹,自己沉了海。這筆賬,趙家欠王家一條命。”
趙洪生的手猛地收緊,茶盞在桌上磕出脆響。
“後來你哥搶我家碼頭,”王虎媽又掏出張泛黃的報紙,上麵印著碼頭火拚的新聞,照片裏年輕的趙洪生舉著刀,身後是熊熊烈火,“我男人斷了三根肋骨,卻沒讓手下動你哥一根手指頭——因為你爹臨終前托孤,說趙家就剩這根獨苗。這筆賬,王家欠趙家半條碼頭。”
堂屋裏靜得能聽見茶香落地的聲音。趙洪生的呼吸粗重起來,眼裏的冰開始融化,露出底下翻湧的紅。
“再後來,”王虎媽看著他,眼神裏帶著點疲憊的滄桑,“你嫂子護著肚子死在倉庫,我男人偷偷給她立了塊碑,每年清明讓孩子去磕頭。他說,女人家不該卷進來。”
趙洪生猛地抬頭,眼裏的震驚藏不住——他找了二十年的妻子墓碑,竟然在王家的祖墳旁?
“你以為江湖是什麽?”王虎媽忽然笑了,笑得比哭還難看,“是刀光劍影?是地盤碼頭?我告訴你,是冤冤相報何時了!我男人躺icu三個月,你閨女絕食抗議,孩子們招誰惹誰了?要為上輩的血債買單?”
她站起身,走到趙洪生麵前,聲音陡然拔高,帶著積壓了二十年的痛:“當年我抱著虎子躲在暗格裏,聽著你哥的人砍門,我也想過跟你們同歸於盡!可看著孩子哭,我就想,不能讓他一睜眼就看見血!”
“你以為趙洪生容易?”趙洪生猛地拍桌,茶水濺了滿桌,“我女人死的時候,手裏還攥著給我留的麥芽糖!我把閨女護得跟眼珠子似的,就是怕她沾半點血腥,結果呢?她偏要往王家跑!”
“那是因為孩子們心裏幹淨!”王虎媽指著窗外,陽光裏,王虎和小雅正蹲在石榴樹下說笑,手裏分著半塊麥芽糖,像兩隻沒受過驚的小鹿,“他們沒見過咱當年的血,沒聞過碼頭的腥,他們隻知道誰對自己好!”
趙洪生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喉結劇烈滾動。小雅笑得眉眼彎彎,王虎正替她拂去頭發上的花瓣,動作輕柔得不像個混江湖的。這畫麵太幹淨,幹淨得讓他心疼——那是他和王虎媽這輩子都求不來的安穩。
“我男人快不行了,”王虎媽的聲音軟下來,帶著點懇求,“他彌留之際就想看見虎子成家。你要是信我,讓孩子們試試。碼頭的經營權,我分趙家三成;當年的恩怨,讓孩子們用喜酒衝了。要是他們走不到頭……”
她頓了頓,眼裏閃過當年的狠勁:“我親自帶虎子給你磕頭,任你處置。”
趙洪生看著她眼裏的決絕,又想起妻子臨終前的眼神。那些年他恨王家入骨,可午夜夢回,看見的不是刀光,是妻子護著肚子的背影,是閨女舔麥芽糖的笑臉。
“好。”他突然開口,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但我有條件。”
“你說。”
“讓王虎把當年害死我哥的凶手交出來,”趙洪生的拳頭攥得死緊,指節發白,“我要親自送他進監獄。不是為了報仇,是為了讓孩子們知道,江湖再亂,也得有規矩。”
王虎媽看著他眼裏的掙紮,突然明白——這老小子不是要血債,是要個交代,給死去的兄長,也給活著的自己。
“我答應你。”她伸出手,“就像當年我男人說的,爭來爭去,最後都是給孩子爭的。”
趙洪生盯著她的手看了半晌,那手上有刀疤,有老繭,是雙撐過風雨的手。他終於緩緩伸出手,兩隻布滿傷痕的手在茶香裏相握,像兩塊在海浪裏碰撞了半生的礁石,終於找到了相安的姿態。
窗外的石榴樹下,小雅正把半塊麥芽糖塞進王虎嘴裏,笑得像朵向日葵。王虎的臉有點紅,卻沒躲,陽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暖得像化了的糖。
堂屋裏的兩個人同時看向窗外,眼裏的冰霜漸漸化了,露出底下藏了太久的柔軟。
原來江湖最深的恩怨,從來不是靠刀砍斷的;最硬的骨頭,也會被孩子的笑聲泡軟。那些淌過的血,流過的淚,終究要在下一代的手裏,釀成另一種滋味——不是苦,不是澀,是帶著麥芽糖香的甜。
管家端著點心進來時,看見兩個老江湖正對著窗外笑,眼角都泛著光。他愣了愣,悄悄退了出去——有些故事,該翻篇了。
月光透過石榴樹的縫隙,在青石板上灑下斑駁的影。小雅手裏攥著半塊麥芽糖,指尖沾著黏糊糊的糖漬,抬頭看王虎時,眼裏的光比天上的星星還亮。
“虎哥,”她吸了吸鼻子,聲音帶著點夜風裏的涼,“我知道你心裏有招娣姐。上次在實驗室,我看見你盯著她培育的幼苗發呆,眼神軟得像棉花——那是看我的時候沒有的樣子。”
王虎的喉結動了動,沒說話,隻是把身上的外套脫下來,披在她肩上。布料上還帶著他的體溫,混著淡淡的海水味。
“可我還是想試試。”小雅把臉埋進外套裏,悶悶地說,“我爹總說我傻,放著門當戶對的公子哥不要,偏要往你這渾水裏跳。可他不知道,我第一次在貨運站看見你,你把證據拍在他桌上,說‘衝孩子來的不算好漢’時,我就覺得……這才是真男人。”
她抬起頭,睫毛上還沾著點水汽,卻笑得倔強:“你為招娣姐守著心,我佩服;你為家裏人硬扛著恩怨,我敬你。我不是要取代誰,就是想站在你身邊,看你把碼頭改成綠色物流基地,看你跟招娣姐合作的農業項目落地,看你……慢慢笑起來。”
王虎看著她,突然想起小時候。母親總說他像頭強驢,認定的路九頭牛都拉不回。眼前的小雅,分明也是頭小強驢,偏要往他這長滿刺的人生裏闖。
“我給不了你想要的。”他終於開口,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我心裏的位置……”
“我知道!”小雅打斷他,眼裏的光卻沒滅,“就像我爹總對著我媽照片說話,心裏的位置誰也搶不走,可日子還得過啊。我不逼你忘了她,我就想……讓你以後想起她的時候,嘴角能帶著笑,而不是現在這樣,苦得像黃連。”
她踮起腳,把手裏的麥芽糖塞進他嘴裏。清甜的味道在舌尖蔓延開來,像極了很多年前,招娣塞給他的那塊紅薯幹。
“虎哥,”小雅的指尖輕輕碰了碰他臉上的疤,動作帶著小心翼翼的疼惜,“我不是不知不覺愛上你,是清清楚楚看著你的好,看著你的難,看著你把所有的硬都給了江湖,把所有的軟都藏起來。我就想做那個……能讓你偶爾軟下來的人。”
海風從碼頭吹過來,帶著鹹澀的氣息,吹動她的發梢,也吹動王虎心裏那道冰封的河。他想起招娣蹲在田裏的樣子,想起她哭著說“我們算了吧”,想起自己在碼頭的日日夜夜——原來這世上,真的有人能看穿他硬殼下的疲憊,願意捧著顆真心,來焐熱他這顆捂不暖的石頭。
“我這樣的人,”他握住她的手腕,指尖的溫度帶著點顫抖,“會讓你受委屈的。”
“我不怕。”小雅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著整片星空,“我爹說,我媽當年也是明知江湖險,偏要往我爹身邊站。有些命,躲不掉的。”
她湊近他,額頭輕輕抵著他的胸口,能聽見他胸腔裏沉穩的心跳,像碼頭最堅實的船錨。
“虎哥,別拒絕我好不好?”她的聲音帶著點哽咽,卻又異常堅定,“就算你心裏永遠有個角落屬於招娣姐,我也認了。我就想陪著你,看碼頭的日出,等你爹醒過來,看玥玥考上大學……這些日子裏,有我一個位置就行。”
麥芽糖的甜味還在舌尖,混著她發間的清香,像股暖流,慢慢淌進王虎心裏最硬的地方。他抬手,笨拙地摸了摸她的頭,像安撫一隻受了驚的小獸。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的聲音裏,帶著新生的溫柔。王虎知道,有些過去永遠抹不掉,有些思念永遠放不下,但眼前的姑娘,帶著一身陽光,撞進了他布滿陰霾的人生裏,這或許就是命運的補償——在他以為這輩子隻能與恩怨為伴時,有人遞來了一顆糖,說要陪他把苦日子過甜。
“不拒絕。”他聽見自己說,聲音裏帶著連自己都沒察覺的鬆動,“但你得答應我,以後不許再像上次那樣,拿自己的命冒險。”
小雅猛地抬起頭,眼裏瞬間蓄滿了淚,卻笑得比月光還亮:“嗯!”
王虎看著她,突然覺得胸口那道空了很久的地方,好像被什麽東西悄悄填滿了。不是愛情,卻比愛情更沉甸甸,是被人捧著真心相待的暖意,是在漫長黑夜裏,終於看見的一點星光。
夜風還在吹,石榴樹下的兩個人,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長,慢慢依偎在一起,像兩株在風雨裏糾纏生長的植物,終於找到了可以相互依靠的姿態。
江湖路遠,恩怨難了,但隻要身邊有顆願意陪你吃糖的真心,再長的夜,也能熬到天亮。
王虎躺在床上,天花板的紋路在黑暗裏像張密不透風的網。白天跟小雅在石榴樹下待了半晌,她給他講在國外學畫的趣事,講父親怎麽偷偷在她行李箱塞零花錢,講起母親時眼裏的光,像極了招娣說起田裏新苗的樣子。
“虎哥,你知道嗎?我媽留下本食譜,最後一頁寫著‘要嫁就嫁肯為你剝蝦殼的人’。”小雅當時晃著腿笑,“我爸現在還總對著食譜發呆呢。”
王虎翻了個身,枕頭蹭到臉上,帶著點淡淡的梔子花香——是小雅剛才靠過的地方。他想起母親傍晚說的話:“趙家丫頭心善,又得趙洪生疼,你跟她走近點,不是為了碼頭,是為了你自己能活得輕鬆點。”
那時他隻當是母親的算計,現在卻摸著心口發悶。這姑娘的心太幹淨,像雨後的碼頭,連泥沙都透著清亮,讓他怎麽也狠不下心來利用。
“媽這步棋,走得真夠絕的。”王虎自嘲地笑了笑。母親算準了趙洪生護女心切,算準了小雅會對他動心,甚至算準了他骨子裏那點不肯傷害好人的軟——這哪裏是提親,分明是讓他在人情裏慢慢卸了趙洪生的防備。
可交出當年的凶手,難如登天。
那人叫老默,現在是碼頭的看守,瘸著條腿,是當年跟著老王頭出生入死的兄弟。王虎小時候,老默總把他架在脖子上,用瘸腿蹬著三輪車帶他去買麥芽糖。就是這個看著憨厚的漢子,當年為了護老王頭,親手把趙洪生的哥哥推下了海。
這些年,老默守著碼頭的廢棄倉庫,像守著個活棺材。王虎偶爾去看他,他總說:“虎子,當年的事,我不後悔。但你記住,血債遲早要還。”
王虎起身走到窗邊,看著碼頭的燈火。老默的值班室就在倉庫最裏麵,燈還亮著,像顆孤懸的星。他想起父親昏迷前拉著他的手,氣若遊絲:“別……別為難老默……他是替我……”
手心突然冒出冷汗。一邊是趙洪生的心願,是小雅的期盼,是了結恩怨的唯一機會;一邊是替父親頂罪的兄弟,是刻在骨子裏的江湖道義。
“虎哥?”鐵牛的聲音在門外響起,帶著點猶豫,“老默叔……在樓下等你,說有話跟你說。”
王虎的心猛地一沉,推開門衝下樓。老默站在院子裏,穿著洗得發白的工裝,手裏攥著個布包,看見他就笑,眼角的皺紋擠成一團:“虎子,聽說……你要跟趙家丫頭成親了?”
“默叔,我……”
“別解釋。”老默把布包遞給他,“這裏麵是當年的賬本,還有我寫的認罪書。趙洪生要的,不就是這個嗎?”
王虎的手僵在半空,不敢接:“默叔,你這是幹什麽?當年的事……”
“當年的事,是我幹的,就該我擔著。”老默拍了拍他的肩,掌心的老繭硌得人疼,“你爹護了我一輩子,我不能讓他閉眼都不安生。你想把碼頭改成幹淨地方,想讓你妹妹安心讀書,就得把這道坎邁過去。”
他抬頭看著王家老宅的窗戶,眼裏閃過點懷念:“我跟你爹當年闖碼頭,總說要讓下一代過好日子。現在好日子來了,我這把老骨頭,也算沒白活。”
“可你會坐牢的!”王虎的聲音發顫。
“坐牢好啊。”老默笑了,笑得有點釋然,“倉庫裏的老鼠都認識我了,換個地方養老,挺好。”他頓了頓,眼裏的光暗下去,“就是……以後不能給你妹妹買麥芽糖了。”
王虎再也忍不住,猛地抱住他,眼淚砸在老默的肩膀上:“默叔!”
“傻小子。”老默拍著他的背,聲音也帶了哽咽,“江湖路,總有到頭的那天。我替你爹還了趙家的債,你替我們守住這碼頭,守著幹淨,守著安穩……別讓我們這些人白死。”
天邊泛起魚肚白時,老默跟著警察走了。他走得很穩,路過趙洪生家的方向時,還抬頭看了看,像是在說“債清了”。
王虎站在門口,手裏攥著那個布包,裏麵的賬本硌得手心生疼。鐵牛走過來,紅著眼圈:“虎哥,默叔他……”
“他是英雄。”王虎的聲音啞得厲害。
母親不知什麽時候站在身後,手裏拿著件外套,輕輕搭在他肩上:“你默叔說得對,債總要還。這樣,趙家安心,你也安心,孩子們才能真的安穩。”
王虎看著母親眼裏的光,突然懂了。所謂鐵娘子,不是心硬,是懂得什麽時候該舍,什麽時候該守。她要的從來不是碼頭,是孩子們能在陽光下過日子,不用再躲躲藏藏,不用再提心吊膽。
“媽,”他轉身,聲音裏帶著前所未有的平靜,“去趙家說吧,日子定下來,我想……盡快。”
母親笑了,眼角的皺紋裏盛著晨光:“好,媽這就去。”
風吹過碼頭,帶著新翻泥土的味道。王虎知道,老默用自己的後半生,為這場持續了兩代人的恩怨畫上了句號。而他,要帶著這份沉甸甸的犧牲,把碼頭走成一條幹淨的路,把日子過成老默、父親、趙洪生他們都期盼過的樣子——沒有刀光,隻有陽光;沒有血債,隻有煙火。
遠處的貨輪鳴響了汽笛,悠長而溫柔,像在跟過去告別,也像在迎接新生。王虎握緊了拳頭,朝著陽光升起的方向走去。
路還長,但心,終於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