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鐵麵容裏最柔軟的心

字數:7730   加入書籤

A+A-


    王虎和趙家的第三次交鋒,選在城郊的貨運站。對方老大趙洪生親自來了,穿著黑色唐裝,手裏盤著串油亮的核桃,身後跟著十幾個精壯的漢子,個個麵無表情,透著股狠勁。
    “小王老板,年輕有為啊。”趙洪生眯著眼笑,眼角的疤跟著動,“前兩次讓你跑了,這次……”
    話沒說完,王虎突然抬手,身後的兄弟瞬間散開,守住了貨運站的幾個出口。他沒像以前那樣一上來就動家夥,隻是從懷裏掏出份文件,扔在趙洪生麵前的集裝箱上:“這是你那批走私車的報關記錄,還有你跟海關科長的轉賬憑證。我要是把這東西交上去,你覺得你還能站在這跟我說話?”
    趙洪生臉上的笑僵住了,盤核桃的手猛地收緊。他沒料到,這個以前隻會用拳頭說話的小子,現在竟然學會了玩腦子。
    “你以為這樣就能嚇住我?”趙洪生哼了一聲,“道上混的,誰沒點黑料?”
    “是沒點黑料,但你女兒在國外留學,用的是你‘幹淨’公司的名義辦的簽證吧?”王虎的聲音平靜無波,“要是讓大使館知道她爹是走私犯,你說她還能不能順利畢業?”
    趙洪生的臉色徹底變了。王虎看著他眼裏的慌亂,心裏清楚,這步棋踩對了——每個混江湖的,軟肋往往不是自己,是在乎的人。
    就在這時,人群裏突然擠出個穿白裙子的姑娘,約莫二十歲,眉眼像趙洪生,卻帶著股沒被江湖氣染過的清澈。她手裏攥著個相機,剛才不知躲在哪,正對著王虎拍,被發現了也不慌,反而舉了舉相機:“爸,他就是你說的王虎?比我想象的……有意思。”
    趙洪生眼睛一瞪:“趙曉雅!誰讓你來的?趕緊回去!”
    “我不。”趙曉雅走到王虎麵前,仰著頭看他,眼裏閃著好奇的光,“你跟我爸說的不一樣。他說你是個隻會打打殺殺的莽夫,可我覺得你挺聰明的,用證據比用拳頭厲害多了。”
    王虎皺了皺眉,往後退了一步。這姑娘身上的香水味很淡,混著點書卷氣,跟這滿是機油味的貨運站格格不入。
    “小雅!”趙洪生氣得臉都白了,“沒大沒小!”
    “爸,要不就算了吧。”趙曉雅轉頭勸他,“爺爺當年跟王家的恩怨,都過去那麽久了,犯不著讓小輩接著鬥。再說……”她偷偷瞥了王虎一眼,嘴角勾起個笑,“王老板看著也不是不講理的人。”
    王虎沒接話,隻是看著趙洪生:“趙老板,這些證據,我可以給你,但你得答應我,以後不準再動我家裏人,尤其是我妹妹和我爸。”
    趙洪生盯著他看了半晌,突然笑了,把核桃往口袋裏一塞:“行,我認栽。但小王老板,我提醒你一句,道上的事,不是靠幾張紙就能了的。”
    說完,他帶著人走了。趙曉雅走在最後,經過王虎身邊時,偷偷塞給他張紙條,上麵是她的手機號:“下次想找我爸‘聊’,可以先跟我說,我幫你約。”
    王虎捏著那張紙條,看著她跳上趙家的車,車窗裏還衝他揮了揮手,心裏莫名一陣煩躁。
    鐵牛湊過來,撓著頭笑:“虎哥,這趙家大小姐……好像對你有意思啊。”
    “別胡說。”王虎把紙條揉了,扔進旁邊的垃圾桶,“幹活。”
    可他心裏清楚,鐵牛沒說錯。剛才趙曉雅看他的眼神,帶著點好奇,帶著點崇拜,像極了當年招娣看他蹲在田裏研究菜苗的樣子,卻又完全不同——那眼神裏沒有擔憂,沒有猶豫,隻有一股不知天高地厚的熱烈。
    接下來的日子,趙曉雅真的常來找他。有時是在碼頭,提著精致的點心盒,說“我爸讓我送的”;有時是在公司樓下,舉著相機,說“拍碼頭的日落,覺得你站在那挺上鏡的”。
    王虎每次都冷著臉趕她走,可她像塊牛皮糖,黏得緊,卻又帶著股讓人發不出火的嬌憨。
    一次在酒局上,趙洪生喝多了,拍著王虎的肩膀笑:“我這閨女,眼高於頂,國外追她的少爺能從街頭排到巷尾,她一個沒看上,偏偏對你上心。小王啊,要不……你倆試試?我趙家的閨女,配你王家的小子,不算委屈吧?”
    王虎握著酒杯的手猛地收緊,酒液晃出杯沿,燙在手上。他看著趙曉雅坐在對麵,紅著臉低頭抿酒,眼裏卻亮閃閃的,突然覺得一陣荒誕。
    他想起招娣蹲在田裏的樣子,想起她白大褂上的泥土味,想起她哭著說“就算你是活閻王,我也嫁”時的倔強。再看看眼前的趙曉雅,精致得像櫥窗裏的娃娃,卻永遠不會懂什麽是田埂上的風,什麽是實驗室裏的光。
    “趙老板說笑了。”王虎放下酒杯,站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
    走出酒店時,晚風帶著涼意。他抬頭看了看天,月亮躲在雲後,像極了他此刻的心情。對手的女兒喜歡他,這在旁人看來或許是好事——能化解恩怨,能強強聯合,能讓王家的路好走些。
    可他心裏清楚,這不是他要的。他要的從來不是這些,不是強強聯合,不是江湖地位,隻是一個能陪他在田埂上種莊稼的姑娘。
    隻是那姑娘,早就被他親手推開了。
    手機在口袋裏震動,是趙曉雅發來的消息:“我知道你心裏有人,但我可以等。”
    王虎看著那行字,突然覺得很累。這江湖就像個巨大的漩渦,無論他往哪個方向走,都有人想把他往中心拽,拽進那片永無寧日的黑暗裏。
    他沒回消息,隻是加快了腳步。碼頭的燈亮了,像片閃爍的星海,卻照不亮他心裏的荒蕪。
    成熟?或許吧。他學會了用腦子,學會了藏起鋒芒,學會了在刀光劍影裏遊刃有餘。
    可代價是,他離那個幹淨的自己,越來越遠了。
    趙洪生坐在老宅的太師椅上,手裏的茶盞被捏得咯咯響。窗外的石榴樹影落在他臉上,一半明一半暗,像他此刻的心情。
    “爸,您就別氣了。”旁邊的副手勸著,遞上根煙,“小雅就是一時新鮮,等她看夠了王虎那副冷冰冰的樣子,自然就回來了。”
    “新鮮?”趙洪生把茶盞往桌上一墩,茶水濺出來,“她為了那小子,敢偷偷把我藏的賬本塞給王家!要不是我發現得早,現在早就進去踩縫紉機了!”他指著牆上掛著的黑白照片——那是他早逝的妻子,穿著旗袍,笑得溫婉,“她媽走的時候攥著我手說,‘洪生,咱就這一個閨女,別讓她沾咱這行的腥氣’,我答應了!我把她護得跟眼珠子似的,送她去國外讀最好的學,讓她學藝術,學鋼琴,就是不想她跟這些打打殺殺扯上關係!結果呢?她倒好,偏偏看上王虎那個混蛋的兒子!”
    副手歎了口氣:“誰讓王家那小子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呢?聽說把碼頭的灰色生意全清了,還跟周啟明的綠境集團搭上了線,看著倒像個正經過日子的人了。”
    “正經過日子?”趙洪生冷笑一聲,抓起桌上的核桃砸過去,“他爹當年把我哥推進海裏的時候,怎麽沒想過正經過日子?他王家的碼頭,哪塊磚沒沾著咱趙家的血?要不是看在小雅護著他,我早就讓他橫著出碼頭了!”
    他說著,眼圈紅了。想起小雅小時候,紮著羊角辮,追在他身後喊“爸爸”,手裏舉著剛畫好的畫,說要給爸爸的“大船”上色。那時候他就想,就算拚了這條命,也得讓閨女活在陽光裏,離這些恩怨遠遠的。
    “你是沒看見,”趙洪生蹲在地上,聲音發顫,“上次我派人去堵王虎他妹妹,回來被小雅知道了,拿著雞毛撣子追著我打,哭著說‘你要是動他家人,我就不認你這個爹’!你說我這是造了什麽孽?仇人就在眼前,我卻因為閨女的一句話,連報仇的資格都沒了!”
    副手遞過紙巾:“叔,要不……就算了吧?當年的事,確實是兩敗俱傷,真要鬥下去,怕是……”
    “算了?”趙洪生猛地站起來,指著牆上妻子的照片,“我怎麽跟她媽交代?怎麽跟我哥交代?他們王家踩著咱家人的屍骨發家,現在倒好,我閨女還得對著他們家的小子笑!”
    正說著,院門外傳來汽車引擎聲。趙洪生的臉色瞬間沉下來,抓起桌下的鋼管:“是不是王虎那小子來了?”
    “不是,是小雅回來了。”副手往窗外看了眼,“還……還帶著個蛋糕。”
    趙洪生把鋼管扔回桌下,整理了下衣服,臉上努力擠出點笑。門被推開,小雅拎著蛋糕走進來,看見他就笑:“爸,你看我買了什麽?你最愛吃的黑森林!”
    她走到趙洪生麵前,把蛋糕遞給他,眼裏帶著點小心翼翼的討好:“爸,我跟王虎約好了,周末一起去看畫展,你要不要……”
    “不去!”趙洪生打斷她,轉身往書房走,“看見他就煩!”
    “爸!”小雅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就不能放下嗎?當年的事都過去那麽久了,王虎他……”
    “他是王家人!”趙洪生甩開她的手,聲音陡然拔高,“隻要他姓王,就跟咱趙家有仇!你要是再跟他來往,就別認我這個爹!”
    小雅愣住了,眼圈瞬間紅了:“在你心裏,報仇比我還重要嗎?”
    趙洪生看著女兒泛紅的眼眶,心裏像被刀割似的疼。他想吼,想罵,想把她鎖在家裏,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聲疲憊的歎息:“爸不是恨他,是怕啊……怕他像他爹一樣,哪天動了歪心思,傷了你……”
    “他不會的。”小雅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很堅定,“王虎跟他爹不一樣,他心裏是幹淨的。”
    趙洪生看著女兒眼裏的光,像極了當年的妻子,認定了一個人,就掏心掏肺地信。他忽然覺得很累,像打了一場漫長的仗,最後發現,自己最想守護的人,站在了對立麵。
    “你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吧。”他揮揮手,轉身走進書房,“別讓我再看見他。”
    門被輕輕帶上,書房裏隻剩下他一個人。趙洪生走到妻子的照片前,緩緩蹲下身,肩膀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對不起你啊……”他哽咽著,“我沒護住咱閨女,沒給你哥報仇……我這個爹,這個弟弟,當得太窩囊了……”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空蕩蕩的客廳裏,像一片冰冷的霜。他知道,這場恩怨,終究要以他的妥協收場。不是因為王虎有多厲害,而是因為他最疼的心頭肉,把心放在了仇家的手裏。
    這世上最狠的報複,從來不是刀光劍影,而是命運開的玩笑——你恨了一輩子的人,偏偏成了閨女放在心尖上的人。
    而他,除了認命,別無選擇。
    趙洪生的抽屜最深處,鎖著個褪色的紅絨盒子。深夜獨坐時,他會打開盒子,裏麵沒有珠寶,隻有半塊咬過的麥芽糖,和一張泛黃的孕檢單。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妻子挺著七個月的肚子,躲在碼頭的暗格裏,聽著外麵的槍聲和喊殺聲,把這半塊糖塞進他手裏:“洪生,要是我……你得把孩子養大,讓她吃糖,別吃槍子。”
    三天後,他在倉庫的血泊裏找到她。女人懷裏還護著隆起的肚子,手裏攥著張被血浸透的手帕,裏麵包著的,正是這半塊麥芽糖。
    趙曉雅出生那天,窗外下著暴雨,像極了她母親走的那天。護士把皺巴巴的小嬰兒抱給他看,那孩子閉著眼,小拳頭卻攥得緊緊的,像在抓什麽。趙洪生接過她時,手抖得像篩糠——這是妻子用命換來的念想,是他黑不見底的人生裏,唯一透進來的光。
    他戒了煙,收了刀,把打打殺殺的事全交給副手,自己學著給孩子換尿布,衝奶粉。有次小雅半夜發燒,他抱著她在雨裏跑了三裏地,敲開衛生院的門時,渾身濕透,懷裏的孩子卻裹得嚴嚴實實。醫生說再晚來半小時就危險了,他蹲在走廊裏,看著保溫箱裏的小人兒,第一次在人前哭出聲。
    小雅學說話時,最先喊的不是“爸”,是“糖”。他跑遍全城,找遍了賣麥芽糖的鋪子,買回來堆在桌上,看著女兒舔得滿臉黏糊糊,忽然想起妻子那句話——“讓她吃糖,別吃槍子”。
    她想學鋼琴,他就把碼頭最安靜的倉庫改成琴房,牆上貼滿吸音棉,連老鼠跑過都怕驚著她;她想去學畫畫,他就請美院的教授上門,自己蹲在門口抽煙,聽見裏麵傳來笑聲,嘴角就忍不住往上翹。
    有次仇家半夜砸門,他把小雅藏在衣櫃裏,鎖上門時,女兒抓著他的衣角問:“爸,他們是不是來搶我的畫筆?”他摸著她的頭,聲音啞得像生鏽的門軸:“不是,是來給你送糖的。”
    等他渾身是傷地把人打退,打開衣櫃,看見女兒抱著畫筆睡著了,嘴角還沾著糖渣。那一刻,他在心裏發誓,就算把命搭上,也得讓這孩子活在蜜罐裏,永遠不知道什麽是刀光劍影,什麽是血海深仇。
    小雅十五歲那年,在國外畫展上拿了獎,捧著獎杯給他打電話,聲音脆得像風鈴:“爸,我畫了幅畫叫《光》,畫的是你蹲在琴房門口抽煙的樣子,評委說有溫度。”
    趙洪生握著電話,站在妻子的墓碑前,突然老淚縱橫。他這輩子殺過人,放過高利貸,手上沾著洗不掉的血,卻被女兒說成“有溫度”。原來那些年藏起的刀,收起的狠,真的在她眼裏,變成了另一種樣子。
    所以當小雅紅著臉說喜歡王虎時,他第一反應不是憤怒,是恐慌。他怕啊,怕王家的血債沾到女兒身上,怕她像她母親一樣,被這江湖恩怨拖進深淵。可看著女兒眼裏的光,那光像極了當年妻子看著他的樣子,他忽然就軟了。
    深夜的書房裏,趙洪生摩挲著那半塊麥芽糖,糖塊早已硬得像石頭,卻仿佛還帶著妻子的溫度。他想起這二十年,自己像頭護崽的狼,把所有獠牙都對著外人,隻把柔軟的肚皮留給女兒。他沒再娶,不是不想,是不敢——他怕新的人分走女兒的愛,怕哪個環節出了錯,對不起九泉之下的妻子。
    窗外傳來汽車引擎聲,是小雅回來了。他趕緊把盒子鎖好,抹了把臉,換上平日裏的樣子。門推開,女兒蹦蹦跳跳地走進來,手裏舉著張畫:“爸,你看我畫的王虎,是不是挺帥?”
    趙洪生看著畫上的年輕男人,眉眼間有王家的狠勁,卻也藏著點他看不懂的溫和。他沒說話,隻是接過畫,輕輕放在桌上。
    “爸,你別生我氣了好不好?”小雅拉著他的胳膊晃,“我知道你怕,可王虎答應我了,他會把碼頭的生意全換成幹淨的,會陪我去國外看畫展,他說……”
    “行了。”趙洪生打斷她,聲音裏帶著不易察覺的哽咽,“想去就去吧,爸給你備車。”
    小雅驚喜地跳起來,在他臉上親了口:“爸你真好!”
    看著女兒跑出去的背影,趙洪生緩緩坐在椅子上,拿起那張畫。月光透過窗戶,照在畫上年輕的麵孔上,也照在他鬢角的白發上。
    他這輩子爭過地盤,搶過生意,恨過王家,卻終究在女兒的笑容裏,認了輸。
    也好,他想。隻要她能像她母親希望的那樣,一輩子吃糖,不吃槍子,就算讓他對著王家的人低頭,又算得了什麽呢?
    抽屜裏的麥芽糖,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像一個沉默的承諾,橫跨了二十年的風雨,落在了一個父親最柔軟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