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事總是說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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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平在林院長的書房裏翻到一本線裝孤本時,指尖忽然頓住了。
書頁上畫著些奇怪的符號,彎彎曲曲像纏繞的藤蔓,又帶著點規整的對稱——這圖案,他太熟悉了。
小時候在村裏,算卦先生薑八能總坐在老槐樹下,煙袋鍋子敲得梆子響,給他講“天幹地支”“五行生克”時,就在地上畫過類似的符號。那時候他還是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孩,蹲在旁邊看覺得新鮮,隻當是老爺爺哄人的玩意兒,聽完就忘,沒想到二十多年後,會在重點大學的古籍裏重逢。
“怎麽了?”林院長湊過來,“這是宋代《宅經》裏的鎮宅符,一般認為是後人附會的,沒什麽實際意義。”
梁平指著其中一個符號:“這個,像不像‘坎卦’的變體?下麵加了三道波浪紋。”
林院長愣了愣,仔細端詳:“你這麽一說,還真有點像。坎為水,加波浪紋倒也說得通……你怎麽對這個有研究?”
“不是研究,”梁平搖搖頭,聲音有點發飄,“是小時候村裏的算卦先生,給我講過類似的。他說這叫‘水紋符’,能鎮宅避水禍。”
林院長來了興趣:“你們村的算卦先生?還懂這個?”
“他叫薑八能,”梁平回憶著,“瞎眼,腿也不利索,據說是年輕時走南闖北受過傷,後來就回村擺攤算卦。村裏人都說他神,誰家丟了牛、小孩夜哭,找他念叨念叨,多半能成。”
他頓了頓,忽然想起個細節:“說起來他現在還在世呢,去年過年回家,我媽還說他身體硬朗,就是耳朵更背了。有次我小時候他給我看手相,說我‘命帶文曲,遇古則明’,當時我還笑他胡扯……現在想來,有點奇怪。”
林薇端著茶進來,剛好聽見:“鄉下的老先生,多半是見多識廣,隨口說的話碰巧對上了也說不定。”
“可這符號對得上。”梁平指著書頁,“薑八能畫的,連那三道波浪紋的弧度都差不多。他一個鄉下老頭,怎麽會認得宋代古籍裏的符號?”
林院長沉吟片刻:“說不定是家傳的手藝?以前不少走江湖的,手裏都有幾本老冊子傳下來。或者……他年輕時真接觸過這類學問,隻是後來隱於鄉野了。”
梁平沒說話,指尖輕輕拂過那些符號,像在觸摸一段模糊的往事。薑八能的銅煙袋鍋子現在還在老家抽屜裏躺著,磨得發亮,是他小時候總愛把玩的物件。老人說過“留著,以後有用”,當時隻當是句玩笑,現在想來,倒像是句藏著深意的話。
“想什麽呢?”林院長拍了拍他的肩,“別鑽牛角尖了,實在好奇,下次回家問問老人家便是。”
梁平點點頭,把書合上,可心裏那點疑惑卻像生了根。那個守著老槐樹的瞎眼老頭,到底藏著多少沒說出口的故事?
窗外的陽光斜斜照進來,落在書頁上,那些古老的符號在光裏明明滅滅,像一個個等待被解開的謎。梁平忽然覺得,這次來帝都的研討,或許不隻是為了古籍——有些被歲月掩埋的線索,正順著這些符號,悄悄浮出水麵。
一個多月的時間像指縫裏的沙,悄無聲息地溜走了。
梁平的日子過得像上了發條的鍾,規律得近乎單調。每天早上七點準時出現在林院長的書房,晚上十點被林薇“趕”回客房,中間的十幾個小時,不是埋在古籍堆裏,就是對著電腦敲論文。
他看了太多書,從宋代的《營造法式》到清代的《相宅經纂》,從晦澀的《周易參同契》到民間抄本的《陽宅十書》,那些泛黃的紙頁上,密密麻麻的批注漸漸爬滿了他帶來的筆記本。遇到有意思的發現,就立刻整理成論文片段——有時是分析某類符號在不同朝代的演變,有時是考證“風水學說”與古代建築選址的關聯,字裏行間全是他獨有的認真。
交上去的論文初稿已經堆成了小摞,林院長每次看都忍不住點頭,說他“把散落在古籍裏的珠子串成了項鏈”。
研討室的交流會上,輪到梁平發言時,他總會捧著筆記本站到台前,指著上麵的符號和圖表,一講就是半小時。底下坐著的都是名校的教授和研究生,大多研究的是正統建築學,聽他講“坎卦與水係布局”“震卦對應門窗朝向”,常常麵麵相覷,眼裏帶著“這小子在說什麽”的茫然。
可梁平自己講得津津有味,講到興頭上,還會拿起粉筆在黑板上畫起村裏薑八能教過的符號,對比古籍裏的圖案:“你們看,這個‘水紋符’,這裏多了一道彎鉤,其實是對應‘子水’的方位……”
底下有人偷偷笑,林薇坐在後排,看著他眉飛色舞的樣子,也忍不住彎了嘴角——這書呆子,明明知道大家聽不懂,卻還是像獻寶似的,把那些“冷門知識”講得活靈活現。
散會時,有教授笑著打趣:“小梁啊,你這研究,快趕上咱們林院長年輕時的勁頭了,就是……太深奧了點。”
梁平也不惱,撓撓頭:“是我沒講清楚,下次我結合建築實例說,可能好懂些。”
他轉身往書房走,腳步輕快,懷裏還抱著剛借到的《魯班經》,仿佛剛才的“聽不懂”壓根沒影響他的興致。對他來說,能把小時候聽來的“胡話”,和古籍裏的學問對上號,本身就是件天大的樂事,至於別人懂不懂,反倒沒那麽重要了。
林薇追上來,遞給他一瓶水:“講得口幹舌燥了吧?我爸說你這論文,能填補不少空白呢。”
梁平擰開瓶蓋喝了一大口,眼裏閃著光:“真的?那太好了!等回去,我得找薑八能老爺子聊聊,他肯定知道更多。”
夕陽透過走廊的窗戶照進來,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林薇看著他那副“找到寶藏”的樣子,忽然覺得,這一個多月的單調日子,被他過成了獨有的熱鬧。
或許,真正熱愛一件事的人,從來不怕孤獨。
曉冉對著手機屏幕,手指在對話框上懸了半天,最後還是氣鼓鼓地把剛打好的字刪了。
屏幕上是梁平半小時前發來的消息,長篇大論講的是“宋代鎮宅符與現代建築抗震設計的隱性關聯”,末尾還附了張古籍截圖,問她“你看這個符號像不像上次咱們在博物館見的瓦當紋飾”。
“像像像,像個大頭鬼!”曉冉對著手機小聲嘟囔,臉頰氣得發紅,“學了一個多月,說話越來越聽不懂了!每次聊天不是講符號就是說論文,就不能說句別的?”
她翻了翻聊天記錄,往上滑了十幾屏,全是梁平發來的學術分享——“今天看到《木經》裏的鬥拱記載,比課本詳細多了”“林院長說我的論文可以試試投核心期刊”“原來薑八能講的‘水紋符’在《宅經》裏有原型”……
連一句帶點溫度的話都沒有,更別說那句藏在她心裏的“我想你了”。
老大湊過來瞅了一眼,嘖嘖兩聲:“這小子是被古籍勾了魂吧?跟你聊得比跟林院長還像學術研討會。”
“何止啊!”曉冉把手機往桌上一拍,語氣更急了,“我聽林薇朋友圈裏說,他這一個多月都住在林薇家!你說這還得了?孤男寡女的,雖然有林院長在,可……可總覺得不對勁啊!”
她其實知道梁平不是那種人,也知道林薇後來態度坦然了許多,可心裏那點酸溜溜的情緒就是壓不住。尤其是想到梁平住在人家家裏,每天跟林薇一起吃飯、討論課題,說不定還會碰到林薇穿著家居服的樣子,她就忍不住攥緊了拳頭。
“你說他是不是傻?”曉冉戳著手機屏幕上梁平的頭像,“就不知道說句想我?就不知道我會擔心?住人家家裏就不知道避避嫌?”
老大在旁邊嘿嘿笑:“我看他不是傻,是嘴笨。那書呆子,估計心裏想你想瘋了,就是不知道咋說,隻能拿論文當幌子。至於住林薇家……你放心,有林院長在,他敢亂來?再說了,林薇那性子,要是真有啥,早八百年就跟你宣戰了。”
話是這麽說,曉冉心裏還是堵得慌。她拿起手機,劈裏啪啦打了一行字:“別總研究那些符號了,注意休息。還有,住別人家不方便,早點搬去研究所宿舍。”
想了想,又覺得太生硬,加了個氣鼓鼓的表情,才點了發送。
手機很快震動了一下,梁平回複:“好,聽你的。你也別總熬夜看古籍,上次給你寄的安神茶記得喝。”
曉冉看著那句“聽你的”,心裏的火氣忽然消了大半,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算你還有點良心。”她小聲嘀咕著,手指在屏幕上敲敲打打,回了個“知道了”。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手機上,屏幕裏的聊天記錄好像也染上了點甜。曉冉忽然覺得,等梁平回來,第一件事就得教會他——有些話,比論文重要多了。
林薇看到曉冉消息時,正坐在客廳聽父親講《營造法式》的校注版本。她舉著手機笑出聲:“爸,你聽曉冉說啥?讓梁平搬去研究所宿舍住,說住咱家不方便。”
林院長推了推眼鏡,慢悠悠道:“去宿舍住?那可不行。我這一肚子話還沒跟他聊完呢,他走了,我跟誰討論‘坎卦與地基防潮’?這不是要把我弄瘋嗎?”
林薇抿著嘴笑:“人家是擔心我跟梁平孤男寡女,住一起不像話。”
“不像話?”林院長瞅了瞅閨女,忽然皺眉,“我說姑娘,你是不是平時穿得太暴露了?不然人家曉冉能擔心?”
林薇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牛仔褲和衛衣,哭笑不得:“爸,我這穿得比男生還嚴實!再說了,梁平那木頭疙瘩,我就算穿成花蝴蝶,他眼裏也隻有你的古籍。”
她想起前幾天梁平盯著她新做的指甲看了半天,她還以為他終於注意到別的了,結果人家冒出一句:“這花紋像極了《陽宅十書》裏的纏枝紋,你在哪兒找的靈感?”
氣得她差點把指甲油潑他身上。
“那他到底是咋想的?”林院長摸著下巴,“住咱家一個多月,對你沒半點非分之想,聊起古籍來眼睛發亮,看你時跟看研討室的盆栽似的——這小子,要麽是太純,要麽是心裏有人了。”
“肯定是心裏有人了。”林薇翻了個白眼,“上次我故意穿了條裙子,他愣是盯著我裙擺上的刺繡問是不是宋代紋樣,氣得我直接換了運動服。”
她忽然站起身,拿起外套:“不行,我跟他去宿舍住。”
“你去湊什麽熱鬧?”林院長皺眉。
“去監督他搬東西啊,”林薇笑了笑,眼裏帶著點促狹,“順便……幫曉冉看看,這書呆子是不是真像他說的那樣,滿腦子隻有論文。”
她拎著梁平的筆記本電腦出門時,梁平正在書房整理資料,聽見動靜抬頭:“你去哪兒?”
“跟你去宿舍。”林薇把電腦塞給他,“曉冉擔心咱倆住一起不方便,我爸又舍不得你走,隻好我陪你去宿舍住幾天,白天再陪你回來跟我爸聊課題——兩全其美。”
梁平愣了愣,耳根有點紅:“這不太好吧……”
“有啥不好的?”林薇挑眉,“就當是學術交流延伸到宿舍了。再說了,我也想看看,能讓曉冉惦記這麽久的人,到底有啥不一樣。”
她轉身往門口走,聲音裏帶著點釋然的笑意:“走了,書呆子。再不走,曉冉該以為我把你藏起來了。”
梁平看著她的背影,忽然覺得,這趟帝都之行,不僅讓他讀懂了古籍,好像也慢慢讀懂了人心——那些沒說出口的在意,那些藏在調侃裏的善意,其實都比符號和論文,更讓人覺得溫暖。
曉冉合上手機,視線又落回對麵那個優秀男生身上。他正低頭寫著什麽,側臉的線條在陽光下顯得格外清晰,連握筆的姿勢都透著股利落勁兒。換作以前,她或許會多看兩眼,可現在,心裏像被什麽東西填滿了,再也騰不出空隙。
她想起係裏那個會彈鋼琴的男生,上次藝術節結束後,捧著花在後台等她,說“你的笑容比月光還亮”。當時她禮貌地道了謝,心裏卻沒什麽波瀾。還有學生會主席,組織活動時總把最輕鬆的任務分給她,眼神裏的欣賞藏都藏不住,她卻總想著躲遠點。
這些男生,優秀得像精心打磨過的寶石,走到哪兒都發光,看她時眼裏的熱意幾乎要溢出來。可她偏偏對這些熱意免疫,反倒對梁平那副“不解風情”的樣子上了心。
那個家夥,連她特意穿的新裙子都沒注意到,卻會在看到瓦當時,眼睛發亮地跟她說“這個紋飾裏有玄機”;收到她烤的餅幹,第一反應是“形狀像‘乾卦’,寓意不錯”;就連現在,隔著千裏,發來的消息不是符號就是古籍,半句軟話都沒有。
可偏偏就是這樣一個人,在站台上笨拙地抱住她時,她的心會跳得像要炸開;看到他為了趕火車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會忍不住心疼;就連他對著古籍發呆的樣子,都覺得比鋼琴聲、鮮花束更讓人動心。
曉冉用胳膊肘支著下巴,望著窗外的梧桐樹發呆。風一吹,葉子嘩啦啦地響,像在嘲笑她的沒出息。
“明明有那麽多選擇,怎麽就偏偏揪著他不放呢?”她小聲跟自己較勁。
可答案在心裏早就明明白白——梁平的不理不睬裏,藏著他獨有的認真;他的“不懂風情”裏,藏著沒說出口的在意;就連他那些關於符號的絮叨,都像是在偷偷分享他的世界,把她當成了最信任的人。
就像此刻,手機又震動了一下,是梁平發來的:“剛問了林院長,‘坎卦’麵包得烤成波浪形,我畫了個草圖,等你參考。”
曉冉看著那張歪歪扭扭的波浪線草圖,忽然笑了。
算了,想不開就不想了。
反正這輩子,大概是栽在這個滿腦子符號的呆子手裏了。
曉冉刷到林薇朋友圈時,正對著梁平發來的論文提綱發愁。照片裏林薇穿著緊身連衣裙,站在研究所門口,曲線分明,底下一堆點讚評論,不少男生留著“女神”“求帶”的調侃。
曉冉撇撇嘴,心裏有點不是滋味。林薇確實長得惹眼,大胸大屁股,走在路上回頭率高得離譜,上次去帝都找梁平時,親眼見她從圖書館出來,一路被男生吹口哨,一個個眼神裏的想入非非都快溢出來了。
換作別的女生,大概早就被這種追捧迷了眼,可林薇偏不,對那些口哨充耳不聞,眼裏隻有她的建築紋飾。
可就是這樣一個走到哪兒都發光的女生,偏偏也跟她一樣,對梁平那個呆子上了心——雖然現在看來更像學術較勁。
曉冉對著手機歎氣,給梁平發消息:“你的論文第三章邏輯有點亂,能不能改得通俗點?”
等了半小時,那邊才回了句:“哪裏亂?我覺得挺順。”
曉冉氣不打一處來,劈裏啪啦敲鍵盤:“就是符號和案例對應那塊!你光堆文獻,不解釋關聯,誰看得懂?還有,結論太突兀,得加個過渡段!”
這次梁平回得快:“好,我看看。”
然後就沒下文了。
曉冉盯著聊天界麵,越想越氣。大半夜的,她在這兒絞盡腦汁幫他改論文,他倒好,一句多餘的話都沒有,跟塊捂不熱的石頭似的。
“真是個呆子!”她對著手機低吼,“林薇那樣的站在你麵前都不動心,我在這兒替你操心論文,你就不能說句好聽的?”
氣歸氣,手指還是誠實地點開文檔,幫他標注重難點。標到一半,忽然想起林薇上次說的“他看我還沒看古籍認真”,又忍不住笑了。
其實她也知道,梁平不是故意惹她生氣,他就是那副性子,對學術以外的事反應慢半拍,連林薇那樣的尤物站眼前都能聊成“火紋符與口紅色號的關聯”,更別說懂她這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了。
可心裏還是堵得慌。
她抓起手機,給梁平發了條語音,語氣帶著點泄憤:“梁平!你要是再不改論文,我就……我就把你那堆符號畫成表情包,發去你們研究所群裏!”
發完就把手機扔到一邊,氣鼓鼓地瞪著天花板。
過了幾分鍾,手機震動起來,是梁平發來的語音,聲音帶著點小心翼翼:“別……我改。其實……我剛才在想,你說的過渡段,能不能用‘坎卦生萬物’來銜接?就像你烤麵包時,發酵需要時間……”
曉冉聽著他一本正經地把論文和烤麵包扯到一起,氣忽然就消了,嘴角還忍不住往上翹。
“笨蛋。”她小聲嘟囔,手指在屏幕上敲:“差不多這個意思,趕緊改,改完發我。”
放下手機,窗外的月光剛好照進來,落在桌角那本《焦氏易林》上。曉冉忽然覺得,自己大概是被下了咒,不然怎麽會對著這麽個呆子,氣也氣過了,怨也怨過了,心還是像被什麽東西牽著,挪不開半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