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步的往前走,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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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的早訓快結束時,晨光已經漫過器械架第三層的木刀,在青磚地上洇出片暖黃。梁盼娣正彎腰撿那柄掉在地上的青鋼劍,劍穗上的紅綢沾了點晨起的露水,滑溜溜纏在指尖——她是家裏老二,上麵還有個大她七歲的姐姐梁招娣,名字是奶奶取的,盼著“招來”弟弟,卻先等來她這個二丫頭。此刻指尖纏著的紅綢,倒像大姐去年寄來的那件淺藍襯衫的袖口,洗得泛白,卻總帶著股熨帖的暖。
“梁盼娣。”
周硯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帶著點剛練完拳的微啞。他剛用抹布擦完那對雙刀,布紋在刀柄的纏繩上留下淺痕,轉過身時,晨光恰好落在他眉骨,睫毛的影子投在眼下,像兩撇淡墨。
“周末有空嗎?”他手裏還捏著那塊半幹的抹布,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想找個地方吃頓飯,有事跟你談談。”
梁盼娣的心跳“咯噔”一聲,像被劍穗絆了下,猛地竄到嗓子眼。她握著劍鞘的手緊了緊,指腹摳進木頭的紋路裏——那紋路是她磨了三年的地方,熟悉得閉著眼都能摸到,可此刻卻硌得她心慌。
她看見周硯喉結輕輕滾了下,目光落在她攥緊劍鞘的手上,嘴角似乎極輕微地揚了下,快得像錯覺。那眼神裏有東西,不是平時教拳時的專注,也不是拒絕旁人時的疏離,倒像晨光漫過刀鋒時,那點一閃而過的柔。
是本地人才懂的那種微妙。像巷口老爺子看棋時,捏著棋子半天不落的那份斟酌;像食堂阿姨給熟客多打半勺菜時,眼角那點藏不住的笑意。梁盼娣打小在街坊鄰裏的眼神裏摸爬滾打,太懂這種“沒說出口”的意思——那是藏在“有事談談”背後的鄭重,是裹在“吃飯”裏的親近。
她的臉“騰”地紅了,從耳根一直燒到下頜,連帶著後頸都泛起熱意。剛才腦子裏瞬間炸開的那些念頭,像纏絲拳裏沒理順的勁,繞得她暈頭轉向他要談什麽?是像上次白若溪猜的那樣嗎?那些練功服,那些清晨的單獨指導,難道真的……
“不方便?”周硯的聲音又輕了些,帶著點不易察覺的試探,手裏的抹布被他無意識地擰了擰,水珠滴在青磚上,洇出個小小的圓。
“沒、沒有!”梁盼娣猛地回神,聲音比平時高了半調,尾音都發顫。她這才發現自己盯著他看了太久,連笑都忘了,嘴角僵在那裏,像被施了定身法。趕緊扯出個比哭還別扭的笑,指尖慌忙理了理額前的碎發,“有、有的,我有空。”
周硯看著她手忙腳亂的樣子,眼裏那點微妙的笑意更深了些,像石子投進春水,漾開圈極淺的紋。他沒戳破,隻是轉過身去掛抹布,聲音裏帶著點壓不住的輕快“那就周六中午,學校東門‘老麵館’,記得穿便服。”
“老麵館”三個字撞進耳朵裏時,梁盼娣的心又顫了顫。那家店的老爺子是本地人,總愛瞅著來吃麵的年輕人笑,上次社團去吃慶功麵,老爺子瞅著她和周硯並排坐,端上臊子麵時特意多撒了把蔥花,低聲說“姑娘小夥兒看著登對”,當時她臉燙得差點把麵碗扣在桌上,周硯卻隻是笑了笑,給她碗裏加了勺她愛吃的油潑辣子。
此刻想起那場景,梁盼娣的指尖都泛著熱。她望著周硯掛抹布的背影,他穿的那件洗得發白的練功服,後頸處有塊極淡的汗漬,是常年練拳留下的印記——她忽然懂了那份不直接說出口的喜歡。
就像他教她的纏絲拳,從不用蠻力,是順著對方的勁,一點點繞進去;就像他挑的練功服,從不說“這是特意給你做的”,隻說“料子適合你”;就像他看她的眼神,從不用灼熱的注視,隻是在遞拳譜、糾正動作、加那勺辣子時,悄悄藏進點旁人看不懂的溫度。
這喜歡太深,太沉,像老爺子熬了三十年的麵湯,滋味都燉在裏頭,得細品才嚐得出。
周硯轉身時,恰好撞見她眼裏沒藏住的笑意,眉梢輕輕挑了下“笑什麽?”
“沒、沒什麽。”梁盼娣趕緊低下頭,假裝整理劍穗,紅綢在指尖繞了又繞,心裏卻像揣了塊剛出鍋的糖,甜得快要化了。
為什麽不直接說呢?
她蹲下身收劍時,心裏悄悄答了句。
或許是怕唐突了這份朝夕相處的默契,或許是覺得拳沒練到火候,話也不該說得太急,又或許……他就等著她先品出這滋味來。
也好。她想。
這樣藏著掖著,像練功服裏藏著的勁,像晨光裏藏著的暖,慢慢熬,慢慢品,反倒更有滋味。
周六中午的陽光,把老麵館的玻璃窗照得透亮。梁盼娣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摩挲著淺藍襯衫的袖口——這是大姐去年寄來的,說“老二也該有件像樣的衣裳”。她看著周硯推門進來,米白色衛衣的帽子沾了點陽光,朝她揮手時,嘴角的弧度剛剛好。
麵端上來時,熱氣裹著辣子香撲在臉上。周硯把醋瓶往她這邊推了推,沒說話,眼裏卻明明白白寫著“知道你吃辣子愛配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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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盼娣低頭舀醋時,嘴角忍不住往上翹。
不說就不說吧。
她從他遞醋瓶的手勢裏讀懂了,從他記得她口味的細節裏品透了,從本地人那點心照不宣的微妙表情裏看明白了。這份深沉的喜歡,藏得這麽好,她樂得慢慢接。
反正日子還長,拳還得練,有的是時間,等那層窗戶紙,像練熟了的招式一樣,自然而然地破。
麵湯的熱氣還在升騰,混著醋香和辣子的辛,在兩人之間織成層朦朧的霧。周硯的筷子停在碗沿,指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剛才還帶著笑意的臉,此刻像被晨光曬得有些發燙,眼神裏的坦然慢慢褪成掙紮。
“盼娣,”他開口時,聲音突然啞了,像被砂紙輕輕磨過,“再有半個月,我就畢業了。”
梁盼娣握著筷子的手頓了頓,心裏那點剛冒頭的甜,忽然被什麽東西墜了下。她看著他喉結滾動,晨光落在他鼻尖,能看清他鼻尖上細小的絨毛——這個平時教拳時眼神篤定的人,此刻竟像個迷路的少年。
“我本來……”周硯低頭看著碗裏剩下的麵,麵條泡得有些發脹,“我本來申請了上海的一家武術研究中心,那邊說看中我的纏絲拳研究,想讓我去做助教。我專業課績點夠,論文也通過了,手續都快辦齊了。”
他的聲音很輕,像怕驚擾了什麽“可上周我爸來了趟學校,帶了爺爺的信。信裏說,武館不能斷在我手裏。我們家五代單傳,從太爺爺那輩就在佛山開館,到我這代,不能散了。”
梁盼娣沒說話,隻是靜靜聽著。她想起周硯偶爾提起爺爺時的樣子,眼裏總帶著點敬和畏,像在說一座需要仰望的山。
“我必須回去。”周硯抬起頭,目光直直撞進她眼裏,那裏麵翻湧著太多東西,有愧疚,有不舍,還有點她熟悉的、藏得極深的熱,“這些天,我一直想跟你說,卻不知道怎麽開口。”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指尖在桌布上無意識地劃著圈“還有件事,我必須跟你坦白。”
梁盼娣的心跳驟然停了半拍,攥著筷子的手緊得發白。
“我喜歡你。”周硯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像他教她的“白蛇吐信”,穩準地落在她心上,“從你第一次穿著舊練功服,紅著臉跟我說‘想試試’開始;從你把拳譜翻得起毛邊,天不亮就來蹲馬步開始;從你練會‘鐵山靠’,眼裏閃著光跟我說‘你看’開始……我早就喜歡上了。”
老麵館外的蟬鳴忽然清晰起來,混著隔壁鋪子的收音機聲,卻襯得這方小桌格外靜。梁盼娣的眼眶猛地熱了,那些藏在練功服、晨練、加辣加醋裏的細節,此刻全有了答案。原來不是她的錯覺,是真的。
可周硯的眼神很快暗下去,喉結又滾了滾,重複著那個沉重的詞“但是……”
“我們家有規矩。”他的聲音低了下去,帶著點自嘲的澀,“爺爺說,接手武館的人,必須娶武術世家的姑娘,最好是從小定下的娃娃親——我有個,是爺爺世交的孫女,練蔡李佛拳的,家裏也是開武館的。按規矩,我回去就得定親,年底……可能就要辦婚事。”
“必須……必須這樣嗎?”梁盼娣的聲音也啞了,像被麵湯的熱氣燙過,她想問“那娃娃親你喜歡嗎”,想問“規矩就不能破嗎”,可話到嘴邊,隻剩這句輕飄飄的話。
周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裏的掙紮變成了深深的無奈“我試過反抗。跟我爸吵了三次,摔了兩次手機,可他說,要麽回去接武館、認親,要麽就永遠別踏進佛山的門,別認他這個爹。”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我不能讓武館散了,那是爺爺一輩子的心血;也不能不認我爸,他為了武館,腰早就練壞了……”
他看著她,眼神裏的痛像針,紮得她心口發緊“這些話,我要是不說,感覺這輩子都過不去。我知道這對你不公平,讓你空歡喜一場,可我……我實在忍不住。”
梁盼娣低下頭,看著碗裏剩下的麵條,已經坨了。她想起那些清晨的練功房,他糾正她動作時指尖的溫度;想起那件靛藍勁裝口袋裏的紙條,“周日去後山教你推手”;想起老爺子說“登對”時,他悄悄給她加的那勺辣子……原來那些藏得極深的喜歡,早就生了根,卻要被這突如其來的規矩攔腰斬斷。
她忽然笑了,帶著點濕意“你不用道歉。”
她抬起頭,眼裏的淚沒掉下來,反而亮得很“能聽到你說喜歡,我挺高興的。真的。”
至少那些藏在細節裏的心意,不是她一個人的幻覺;至少他為了這份喜歡,掙紮過,坦白過,沒有讓它爛在心裏。
周硯看著她強裝鎮定的樣子,喉結動了動,想說什麽,卻發現所有話都堵在喉嚨裏。他知道“對不起”太輕,“我為難”太蒼白,隻能任由沉默漫上來,像老麵館外的暮色,一點點壓下來。
窗外的陽光漸漸斜了,在地上投下的影子,像兩個挨得很近,卻終究要分開的人。梁盼娣拿起桌上的纏絲拳譜,輕輕摩挲著封麵“這本拳譜,我會好好留著。”
她站起身,把錢放在桌上——是她那碗麵的錢“麵很好吃。謝謝你。”
周硯沒攔她,隻是看著她轉身的背影,淺藍襯衫的袖口在風裏輕輕晃,像他沒說出口的那句“我會想辦法”。
走到麵館門口時,梁盼娣回頭看了一眼。周硯還坐在那裏,背影在晨光裏顯得格外孤單,像株被風困住的樹。
她忽然懂了那份不直接說出口的喜歡。或許他早就知道這結局,所以才把心意藏得那麽深,深到以為能瞞過自己,卻終究還是在分別前,忍不住說了出來。
也好。她想。
至少,他們都曾在對方心裏,留下過像纏絲拳一樣,繞不開、忘不掉的痕跡。這就夠了。
風從巷口吹過來,帶著老麵館的麵香,梁盼娣握緊了手裏的拳譜,一步步往前走,沒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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