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說出口的對不起,是僅有的體麵

字數:4520   加入書籤

A+A-


    梁平坐在陳家祠堂的太師椅上,陽印在八仙桌中央泛著柔光,將祠堂梁柱上的斑駁光影都映得活了起來。陳家族人圍坐一圈,連最年長的九爺爺都直了直腰,煙杆在鞋底磕得“篤篤”響“小梁先生,您就給咱說道說道,這百年的坎兒,到底是咋結下的?”
    梁平指尖輕點龜甲,金光忽然順著紋路鋪展開,在地上投出幅流動的水墨畫——畫麵裏是清光緒年間的蘇州城,臨頓路的石板路上,“陳記寶局”的燈籠紅得刺眼。
    “陳家祖上陳萬霖,當年靠漕運發家,卻嫌掙錢慢,在城裏開了三家賭館。”梁平的聲音帶著些微沉鬱,“那會兒的賭局不像現在,擲骰子、推牌九,贏了的能一夜暴富,輸了的就得拿地契、妻女抵債。有戶姓蘇的秀才,三天輸光了趕考的盤纏,回家後發現妻子被賭館的人綁走抵債,當場就抹了脖子;還有個糧商,為了翻本,挪用了賑災的糧款,最後被砍頭時,懷裏還揣著張沒兌完的賭票……”
    金光裏的畫麵突然晃動,賭館後院的角門被推開,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人踉蹌著衝進來,身後跟著舉刀的追兵。陳萬霖正算著賬,見他腰間掛著塊刻著“周”字的玉佩,竟揮手讓護院攔住追兵“這人我保了。”
    “這年輕人就是周先生,”梁平繼續道,“他本是蘇秀才的遠房表弟,混進賭館想報仇,卻被陳萬霖識破。誰知陳萬霖不僅沒殺他,還讓他在後院管賬,吃住用度比親兒子還好。周先生心裏像揣了把火,報仇吧,救命之恩難報;不報吧,表哥一家的冤魂夜夜在夢裏哭。”
    畫麵裏,周先生對著賬本發呆,陳萬霖推來一箱金銀“這些你拿著,算我賠給蘇家的。往後別想著報仇了,好好過日子。”周先生攥著箱子的手在抖,他早拜了個雲遊法師為師,學了身布煞的邪術,本想讓陳家斷子絕孫,可此刻看著陳萬霖轉身時鬢角的白發——這人雖開賭館害了人,卻也在饑荒年開倉放糧,救過城西半條街的人。
    “他最後還是布了煞,”梁平的指尖劃過龜甲上的一道深紋,“但沒按法師教的‘絕戶局’來。他用陳家給的金銀做引,在祖墳布了‘纏賭煞’——隻讓人犯賭癮,斷財運,卻不傷性命;又埋了桃木劍做後手,說‘若陳家後人能戒賭,此煞自破’。他在日記裏寫‘恩要還,仇要報,良心不能丟’,這煞,就是他給自己找的第三條路。”
    祠堂裏靜得能聽見燭火“劈啪”響。陳峰的三叔突然“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難怪我爹臨死前總說,咱陳家欠著債,不是錢債,是良心債。”他指著供桌上的桃木劍,“這劍,該由我來守著,往後誰家孩子敢碰牌九,先問問我這把老骨頭。”
    九爺爺顫巍巍地站起身,對著陽印深深作揖“小梁先生,這故事聽著紮心,卻透亮。百年前的人在恩仇裏找活路,百年後的咱,也得在癮頭裏求清白。”
    金光漸漸淡去,龜甲上的紋路變得溫潤如玉。梁平看著陳家族人把“戒賭碑”立在祠堂門口,碑上刻著周先生的日記片段,也刻著陳家後人的名字。曉冉忽然碰了碰他的胳膊,指著碑上被陽光照得發亮的字“你看,這故事裏的光,比陽印還亮呢。”
    梁平笑了。可不是麽?那些藏在恩怨裏的掙紮,那些沒被惡念吞噬的良心,那些隔了百年還能讓人警醒的往事,本身就是照進人心的光。就像這祠堂裏的燭火,哪怕隻點一盞,也能把代代相傳的羈絆,照得清清楚楚。
    九爺爺聽完梁平的話,猛地將煙杆往桌上一拍,煙灰簌簌落在供桌的蒲團上“小梁先生說得在理!咱陳家能熬過這百年煞局,全靠周先生當年留的那點良心。他既救了咱後人的命,咱就得讓他泉下安寧。”
    陳峰的三叔早紅了眼眶,轉身就往祠堂外走“我這就去請石匠!碑上就刻‘義士周先生之位’,旁邊再刻上他那本賬——哪些人是因陳家賭館破的家,咱陳家後人,一戶戶去尋他們的後代,能幫襯的幫襯,能賠罪的賠罪。”
    梁平看著陽印上流轉的金光忽然變得柔和,龜甲紋路裏竟浮現出周先生的虛影——還是那個戴鬥笠的年輕人,此刻正對著祠堂的方向拱手,身影漸漸化作點點金粉,融入陳家祖墳的鬆柏間。“他要的從不是一塊碑,”梁平輕聲道,“是陳家能把他沒做完的‘善’接過來。”
    九爺爺顫巍巍地摸出個紅布包,裏麵是半塊玉佩,正是當年陳萬霖給周先生的那塊“周”字佩“這是我太爺爺臨終前交下來的,說若遇懂行的人,就把玉佩埋在周先生布煞的地方,算陳家認了這份因果。”
    眾人跟著梁平來到祖墳的老柏樹下,陳峰親手挖了個坑,將玉佩與那半截桃木劍並排埋下。覆土的瞬間,柏樹上突然落下幾片新葉,沾著的露珠滴在土上,竟冒出淡淡的白霧,霧裏隱約傳來書頁翻動的聲音——像極了周先生當年對著賬本歎息的調子。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記住,”梁平拍了拍陳峰的肩,陽印在他掌心映出陳家後人的臉,“這煞破了,不是結束,是開始。清朝時你們祖上開賭館造的孽,得靠一代代行善來補;周先生當年沒下死手的仁心,得靠你們傳下去。《道德經》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前途無量的根,不在風水,在人心。”
    九爺爺突然讓族裏的年輕人搬來筆墨,在祠堂的牆上寫下“戒賭行善”四個大字,筆鋒蒼勁,竟透著股破釜沉舟的決絕“從今天起,陳家子弟但凡沾賭,族譜除名;但有行善事的,不論大小,都記進族誌。”
    陽光穿過祠堂的雕花窗,照在“行善”二字上,金光閃閃的,竟比陽印的光更讓人踏實。梁平看著陳家族人三三兩兩散去,有的去打聽蘇秀才後代的下落,有的去籌備給周先生立碑的石料,忽然對身邊的曉冉和林薇笑了“你看,這才是真正的‘破煞’——不是靠龜甲,不是靠陣法,是人心底的那點亮,被自己個兒給捂熱了。”
    曉冉指著遠處田埂上的身影,陳峰正幫著老農挑水,三叔在村口給孩子們講“十賭九輸”的故事,陽光落在他們身上,像給陳家的未來鍍了層金邊。“比聽故事帶勁多了,”她笑著說,“這才是最好的結局。”
    林薇輕輕點頭,指尖劃過陽印上漸漸平息的紋路“就像周先生當年留的餘地,善惡本就一線之隔,跨過去,就是坦途。”
    梁平收起龜甲,掌心還留著淡淡的暖意。他知道,陳家的故事不會就此結束,就像這山川地脈的氣,永遠在流轉——造過的孽會成警示,行過的善會成根基,而那些隔著百年的羈絆與和解,終將化作照亮前路的光,比任何陣法都更長久,更有力量。
    祠堂的香火還在嫋嫋升起,陳峰攥著那半塊“周”字佩的手沁出了汗。梁愛娣剛幫著把周先生的牌位擺進供桌,轉身就撞見他眼裏的紅血絲,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攥了一下,竟提前品出了苦澀。
    “媳婦。”陳峰的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指尖在玉佩上掐出深深的印子,“祠堂的煞破了,可咱家……好像真的拚不回去了。”
    梁愛娣看著他喉結滾動,忽然想起剛結婚那年,他在工地上摔斷了腿,躺在病床上還攥著她的手笑,說“以後一定讓你和安安過上好日子”。那時的陽光透過病房窗戶,落在他眼裏,亮得像今天祠堂的香火。
    “莉莉懷了我的孩子,三個多月了。”陳峰的視線落在供桌的牌位上,不敢看她的眼睛,“上次實驗失敗,債主把我堵在實驗室,是她跪在地上求人家寬限,又跑遍了親戚家,把自己陪嫁的金鐲子都當了……那筆錢,是她一條命一條命換來的。”
    他忽然抬頭,眼裏的光碎得像祠堂地上的香灰“我欠你的,這輩子怕是還不清了。可我欠她的,也一樣。她對我不是一時興起,那天我發燒到糊塗,她守在床邊喂水擦身,嘴裏念的都是‘你可得好起來,孩子不能沒爹’……那種真心,我騙不了自己。”
    梁愛娣的指尖觸到供桌的邊緣,冰涼的木頭硌得她生疼。安安的笑臉突然浮現在眼前——孩子昨天還抱著她的腿問“爸爸什麽時候回家”,她該怎麽說?說爸爸被另一個阿姨的真心絆住了腳?
    “《宅經》裏說‘氣脈斷了,強接也生不了根’。”陳峰的聲音帶著哽咽,“咱們之間的那股氣,早在我瞞著你搞實驗、躲著你借高利貸的時候,就斷了。莉莉幫我續上的,是另一條命。”
    他從口袋裏掏出個存折,塞到她手裏“這是我這幾年攢的私房錢,不多,夠安安讀到初中。以後……我會按月打撫養費,直到他成年。”他頓了頓,喉結又滾了滾,“對不起,愛娣。我沒福氣,守不住你給的家。”
    祠堂外傳來孩子們的笑鬧聲,是陳家的小輩在搬周先生的碑石。梁愛娣捏著存折,指尖的溫度被紙頁吸走,忽然想起父親說的“婚姻如陣,心齊則生,心散則破”。她抬頭看向陳峰,他眼裏的愧疚是真的,提到莉莉時的溫柔也是真的,就像周先生當年的恩與仇,糾纏著,卻終究要分個去處。
    “安安還在幼兒園等我接。”她把存折塞進兜裏,轉身時腳步很穩,“牌位我會常來擦,周先生的故事,我也會講給安安聽——告訴他,做人得守心,欠了的,遲早要還。”
    陳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祠堂門口,陽光落在空蕩蕩的門檻上,像道跨不過去的河。香火在他身後明明滅滅,映得供桌上“義士周先生之位”的牌位泛著光,仿佛在說,這世間的牽絆從來複雜,有善有惡,有舍有得,能說出口的對不起,已是最笨拙的,也是僅有的體麵。
    喜歡風水雲雷電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風水雲雷電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