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過奢侈的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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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來,趙磊成了所有人嘴裏的英雄。
    考察隊的報告裏詳細記錄了他的事跡在泥石流突發時,他冷靜指揮隊員撤離,在自己身陷險境時,優先救下了被固定在樹上的來福,又折返救出了另一名年輕隊員,最終被洪流卷走,屍骨無存。
    新聞報道鋪天蓋地,他的照片被印在報紙上,眼神沉穩,笑容溫和。研究所為他舉行了追悼會,領導說他是“行業的楷模”,同事說他“永遠把別人放在第一位”。來福站在人群最後,聽著那些讚美,心裏像被灌滿了鉛,重得喘不過氣。
    而白薇薇,是在追悼會上第一次出現在眾人麵前。她抱著一個三歲左右的小男孩,穿著一身黑裙,臉上沒有過多的淚水,隻是臉色蒼白得嚇人。那孩子眉眼像極了趙磊,怯生生地靠在媽媽懷裏,手裏攥著一張皺巴巴的全家福。
    “這是趙磊的妻子,還有他們的兒子,小名叫念念。”有人低聲介紹。
    來福的心猛地一縮。原來他已經有了孩子,原來他的生活裏,早就有了這樣完整的幸福。那個在祁連山熱烈相愛的人,那個在短信裏說“不能同時傷害兩個人”的人,終究是把所有的安穩,都給了身邊的女人和孩子。
    追悼會結束後,白薇薇抱著孩子,一一感謝前來慰問的人。走到來福麵前時,她停了停,眼神裏沒有怨恨,隻有一種經曆過巨大悲痛後的平靜。
    “謝謝你。”白薇薇的聲音很輕,“他最後救下的人裏,有你。”
    來福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麽,卻發現喉嚨哽得厲害,隻能搖了搖頭,狼狽地轉身離開。
    她後來聽說,白薇薇沒有再婚,帶著念念留在了他們曾經住過的房子裏。房子裏還保留著趙磊的痕跡書房裏攤開的地質圖,陽台上他親手種的綠植,還有衣櫃裏掛著的那件陪他走過祁連山的衝鋒衣。
    念念一天天長大,會奶聲奶氣地問“爸爸去哪裏了”,白薇薇總是指著牆上的照片說“爸爸變成了天上的星星,在看著我們呢。”
    來福的事業依舊蒸蒸日上,成了業內知名的地質學家。她去了很多地方考察,走過比祁連山更險峻的山路,見過比泥石流更可怕的自然災害,卻再也沒有遇到過一個像趙磊那樣,能讓她心動到手足無措,又能讓她痛到刻骨銘心的人。
    她偶爾會遠遠看到白薇薇帶著念念在公園散步,孩子像個小炮彈一樣跑在前頭,白薇薇跟在後麵,臉上帶著淡淡的笑。陽光落在她們身上,溫暖又平靜。
    那一刻,來福忽然明白了趙磊最後那個眼神的意思。他救下她,或許不隻是出於責任,更是想讓她好好活著,像白薇薇和念念一樣,在沒有他的世界裏,也能找到屬於自己的平靜和幸福。
    英雄的故事被人傳頌了很久,漸漸變成了檔案裏的文字,變成了新人培訓時的案例。而英雄的家屬,在漫長的歲月裏,帶著思念,安靜地生活著。
    來福把那份思念藏得更深,藏在每一次野外考察的嚴謹裏,藏在每一份報告的認真裏。她知道,好好活著,帶著他未完成的敬畏和熱愛,走下去,是她唯一能為他做的事。
    隻是在某個深夜,整理舊物時翻到那張皺巴巴的婚禮請柬,她還是會忍不住紅了眼眶。
    原來有些人,真的會用一生的時間,來懷念一場錯過,來銘記一次生死相隔。
    來福常常在深夜裏對著窗外發呆,腦子裏反複盤旋著一個念頭她多麽希望,哪怕他們的世界永遠無法重疊,哪怕他身邊站著的始終是白薇薇,他也能幸福地活著。
    不需要成為什麽英雄,不需要被人銘記,隻要能看著念念長大,能和白薇薇在陽台上曬曬太陽,能在地質圖前消磨一個又一個下午。哪怕這輩子都不再相見,哪怕她的生活裏永遠沒有他的痕跡,隻要知道他在某個角落好好活著,就夠了。
    可這個想法,在現實麵前顯得太過奢侈。
    救援隊在山裏搜救了整整一個月,翻遍了泥石流衝刷過的每一寸土地,找到的隻有一些破碎的衣物碎片,和那根他用來固定她的登山繩——繩子的一端還纏著泥,另一端的磨損痕跡,清晰地記錄著他最後用力的瞬間。
    “生存的概率幾乎為零。”領隊在會議上說出這句話時,聲音艱澀。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氣裏彌漫著無法言說的沉重。
    來福坐在角落,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意味著那個在祁連山給她烤野兔的人,那個在宿舍樓下給她送早餐的人,那個最後用生命護住她的人,是真的永遠消失了。
    沒有墓碑,沒有遺體,甚至沒有一句像樣的告別。他就那樣被埋在了冰冷的泥漿裏,成了大山的一部分。
    後來,她去了那次考察的山腳下。那裏立了一塊簡易的紀念碑,上麵刻著趙磊的名字,還有另外幾個在災害中犧牲的隊員的名字。風從山間吹過,帶著草木的氣息,像極了祁連山的風。
    她站在碑前,說了很多話,又好像什麽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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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想說,其實她早就不怪他了,不怪他來得太遲,也不怪他最終的選擇。
    她想說,那個遲來的擁抱,她記了一輩子,溫暖了後來很多難熬的日子。
    她想說,她多麽希望,奢侈的願望能成真,他能好好活著,哪怕隻是作為別人的丈夫和父親。
    可風隻是吹過,沒有回應。
    生存的概率幾乎為零,這句話像一道終審判決,徹底斬斷了所有念想。
    來福慢慢轉身離開,背影在夕陽裏拉得很長。她知道,往後的日子裏,她會帶著這份遺憾繼續走下去,會把他的那份認真和勇敢,融進自己的生命裏。
    隻是在某個相似的雨天,或是看到相似的背影時,心裏還是會泛起一陣尖銳的疼——疼那份沒能說出口的原諒,疼那個太過奢侈的願望,更疼那個永遠停留在了大山裏的、讓她記了一輩子的人。
    離開紀念碑時,來福的腳步忽然頓住。不遠處的泥土裏,似乎埋著什麽東西,邊角被雨水衝刷得微微翹起。
    她走過去,蹲下身,用手輕輕撥開表層的泥土。是一個被泥水浸透的皮質錢包,邊角已經磨得發白,她認得——那是趙磊的錢包,他一直隨身帶著,皮質上還有一道她當年不小心用鋼筆劃到的痕跡。
    心髒猛地一縮,她顫抖著打開錢包。裏麵的現金和卡片早已模糊不清,隻有夾層裏,一張照片被小心翼翼地塑封著,雖然沾染了泥汙,卻依然能看清上麵的影像。
    那是她的大學畢業照。
    照片上的她穿著學士服,站在圖書館前,笑得有些拘謹,眼神裏還帶著未脫的青澀。那是很多年前的樣子了,連她自己都快忘了這張照片的存在,更不明白他為什麽會一直帶著。
    來福的手指撫過照片上自己的臉,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個午後。她在圖書館整理舊物,隨手把這張照片放在了桌上,後來就找不到了。當時她以為是弄丟了,還懊惱了好幾天,現在想來,大概是被他悄悄收走了。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他就已經把她的樣子,藏在了離心髒最近的地方。
    原來,他說“我愛你,可知道得太晚”,從來都不是一時的衝動。
    原來,那些被她忽略的、刻意保持的距離裏,藏著的是他小心翼翼的珍藏。
    錢包被她緊緊攥在手裏,冰冷的皮質貼著滾燙的掌心。她忽然蹲在地上,失聲痛哭。
    這張照片,像命運最殘忍的注腳。它證明了他從未放下過,證明了那些遲來的愛意並非虛構,可這份證明來得太遲,遲得隻能在他消失後,由她親手發現。
    他帶著這張照片走過了多少路?去過祁連山,走過城市的街道,最終把它帶到了這片埋葬他的土地。
    他在看到白薇薇的笑容時,在抱著兒子念念時,在做出那個救人的決定時,錢包裏的這張照片,是否也曾被他悄悄撫摸過?
    來福不知道答案,也永遠不會知道了。
    她站起身,把錢包緊緊揣進懷裏,像是捧著一件稀世珍寶。風再次吹過山間,帶著嗚咽般的聲響,像是在替那個永遠沉默的人,訴說著那些未曾宣之於口的牽掛。
    原來最殘忍的不是生死相隔,而是在他離開後,你才通過一張舊照片,窺見了他藏了一輩子的深情。這份深情,她終於懂了,卻再也沒有機會回應。
    她最後看了一眼那座簡易的紀念碑,轉身,一步一步堅定地向山下走去。懷裏的錢包沉甸甸的,像揣著他未說出口的半生心事,也像揣著一份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
    往後的路還很長,她會帶著這張照片,帶著這份遲來的懂得,好好走下去。隻是心裏那個角落,永遠會為他空著,帶著一點疼,一點暖,和一張被歲月磨舊的學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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