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的心聲與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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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薑山是個閑不住的性子,碼頭的活計從不偷懶,下工回來路過街坊門口,見王大爺劈不動柴,挽起袖子就幫著劈滿一院子;張大媽家的水缸空了,他順手就挑滿;連巷口報童被欺負,他撞見了也會護著——一來二去,整條巷的人都待見他,說沈家撿了個好女婿。
    他手裏的活計越來越熟練,工錢也漲了些,每次領了錢,一分不留全交給沈清辭。沈清辭把錢分成幾份,一份家用,一份存起來,剩下的偶爾給薑山扯塊新布做褂子,他卻總說:“給你和孩子留著,我穿舊的就行。”
    沈父看在眼裏,常在飯桌上念叨:“咱們家薑山,比親兒子還頂用。”沈母更是疼他,做了好吃的總往他碗裏塞,見他晚上還在燈下幫清辭捶腿,就笑著說:“快歇著吧,小心累著我孫子。”
    薑山聽著“孫子”倆字,心裏甜得像灌了蜜。他看著沈清辭一天天顯懷的肚子,走路時總小心翼翼扶著她,夜裏睡覺都不敢翻身,怕壓著她。沈清辭笑話他:“孩子還小呢,哪有那麽嬌貴。”他卻認真道:“咱們的孩子,就得金貴著養。”
    街坊們見了,總打趣他:“薑山,你這是把媳婦寵成寶了。”他就嘿嘿笑:“她是我媳婦,是孩子娘,不寵她寵誰?”
    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手裏漸漸有了餘錢,沈清辭的肚子也一天天大起來。傍晚時分,薑山常扶著她在巷口散步,夕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老長,沈清辭靠在他肩上,聽他講碼頭的趣事,偶爾摸肚子說:“八能剛才踢我了。”薑山就趕緊把耳朵貼上去,一臉傻笑。
    沈父在院裏侍弄的石榴樹,果子已經紅透了,摘下來分給街坊,甜得人眯眼睛。沈母納著小鞋,針腳細密,嘴裏哼著哄孩子的舊調。林曼雲帶來的新課本攤在桌上,墨香混著飯菜香,滿院子都是安穩的味道。
    薑山看著這一切,心裏像揣了個暖爐。他還是記不起過去,可這又有什麽關係?他有能幹的力氣,有和善的街坊,有把他當親兒子的嶽父母,有年輕漂亮的媳婦,還有肚子裏那個叫“八能”的希望——這日子,有錢有甜,比啥都實在。
    風從巷口吹過,帶著飯菜的香氣,也帶著對未來的盼頭。薑山握緊沈清辭的手,腳步走得穩穩的,他知道,隻要一家人在,往後的日子隻會更甜。
    這天薑山剛從碼頭回來,就見巷口圍了一群人,個個臉色凝重,壓低了聲音議論著什麽。王掌櫃見他過來,趕緊拉了他一把,聲音發顫:“薑山,你聽說了嗎?日本人……日本人把張大帥給炸死了!”
    “什麽?”薑山猛地攥緊了拳頭,“張大帥?張作霖?”
    “可不是他嘛!”旁邊的張大爺蹲在地上,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聽說在皇姑屯那邊,火車都炸飛了!日本人這是明火執仗地欺負人啊!”
    薑山的心沉了下去。他雖對軍閥沒什麽好感,可張作霖畢竟是東北軍的主心骨,如今被日本人炸死,這亂世怕是要更亂了。
    回到院裏,沈清辭正坐在石榴樹下縫小衣裳,見他臉色不對,趕緊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薑山把街坊的話一說,沈清辭手裏的針線“啪嗒”掉在地上,臉色瞬間白了:“日本人……他們怎麽敢……”
    “這群狼崽子,早就沒安好心!”沈父從外麵回來,煙袋鍋捏得咯吱響,“前幾年占了東三省,現在又炸死張大帥,這是想把整個北方都吞了啊!”
    沈母的手也抖了:“那……那東北軍會不會亂?北平城……”
    “不好說。”薑山眉頭緊鎖,走到沈清辭身邊,把她護在懷裏,“不管怎麽樣,我會守著你們。”
    林曼雲從學堂跑回來,眼裏滿是驚惶:“先生說,日本人炸死張大帥,是想挑起戰事!好多學生都在街上遊行,喊著‘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院子裏瞬間靜了,隻有風吹過石榴葉的沙沙聲,帶著股說不出的壓抑。
    沈清辭摸著肚子,心裏一陣發緊:“八能還沒出生,怎麽就遇上這種事……”
    “別怕。”薑山緊緊抱著她,聲音沉穩,“有我在。日本人要是敢進北平,我就拿起家夥跟他們拚!我薑山別的沒有,這身力氣,這條命,總能護著你們娘倆。”
    沈父點了點頭,眼裏閃過一絲狠勁:“對!拚了!咱小老百姓沒什麽大本事,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日本人騎在頭上!”
    暮色漸濃,巷口的議論聲還在繼續,帶著憤怒和恐懼。薑山看著沈清辭隆起的小腹,看著嶽父母擔憂的臉,忽然覺得肩上的擔子更重了。
    他不知道自己的過去,可他清楚地知道,眼前的家,腳下的土地,絕不能讓給豺狼。
    夜風吹過,帶著遠處隱約的呐喊聲,北平城的天,又陰了下來。
    日子在風聲鶴唳中往前挪,北平城裏的恐慌像潮水似的漲了又退。前陣子還在街頭耀武揚威的闊少爺,轉眼間就變賣了家產逃往南方;那些曾經門庭若市的王府大院,如今隻剩斷壁殘垣,門口的石獅子蒙著厚厚的灰。
    沈父常對著巷口歎氣:“你看胡同那頭的李公館,當年何等風光,老爺出門要坐八抬大轎,如今聽說連下人都跑光了,就剩個老管家守著空院子。”
    “還有城東的張家,”沈母一邊給沈清辭剝核桃,一邊接話,“以前光是姨太就有六個,現在呢?聽說大少爺當了漢奸,二小姐跑丟了,家都散了。”
    薑山聽著這些,心裏不是沒有觸動。他扛活的碼頭,常能看見逃難的富人,穿著體麵的綢衫,卻背著破舊的包袱,眼裏滿是倉皇。相比之下,他們家雖不富裕,卻能每天在一張桌上吃飯,夜裏能踏實睡在一張炕上,已是天大的福氣。
    “這亂世,錢財權勢都靠不住。”薑山扶著沈清辭去院裏曬太陽,看著她隆起的肚子,聲音很輕,“隻有一家人守在一起,才是真安穩。”
    沈清辭靠在他肩上,看著院裏紅透的石榴,點了點頭:“是啊,你看那些大家氏族,爭了一輩子臉麵,最後還不是落得個樹倒猢猻散?咱們雖窮,可心齊,比什麽都強。”
    林曼雲來送學堂的筆記,說起校董家的變故,也是唏噓:“校董以前是總長,家裏光金條就有幾箱子,結果日本人一來,全被搶了,現在躲在貧民窟裏,連口熱飯都吃不上。”她看著沈清辭安穩的樣子,忽然笑了,“還是咱們好,有口飯吃,有人疼,比那些空有富貴的強多了。”
    薑山把沈清辭扶回屋,又去劈柴。斧頭落下,木屑紛飛,他心裏卻格外踏實。是啊,他們沒有金山銀山,沒有權勢地位,可他們有彼此——有嶽父母的疼惜,有媳婦的溫柔,還有肚子裏那個即將到來的小生命。
    這些,才是亂世裏最硬的靠山,最暖的家。
    後半夜的風帶著秋涼,院裏的石榴樹影在窗紙上輕輕搖晃。沈清辭的痛呼聲剛落,一聲洪亮的嬰兒啼哭突然炸開,像道驚雷劈開了夜的寧靜。
    “生了!生了!”穩婆抱著個紅通通的小家夥出來,滿臉是汗,卻笑得合不攏嘴,“是個大胖小子!足足八斤多!”
    薑山在門外急得團團轉,聽見這話,腿一軟差點坐在地上。他撲到穩婆麵前,看著那皺巴巴的小臉,哭聲響亮得能震碎窗玻璃,眼淚“唰”地就下來了——這是他的兒子,是薑八能。
    “八斤多?”沈母湊過來,看著繈褓裏沉甸甸的小家夥,驚得直拍大腿,“我的乖乖,這年月能生出這麽壯實的娃,真是個奇跡!”
    沈父在一旁抽著煙,煙袋鍋明滅間,眼角的皺紋都笑開了:“好小子,哭聲這麽亮,將來準是個有出息的!”
    薑山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剛碰到孩子的小臉,就被那溫熱的觸感燙得縮了縮,隨即又忍不住輕輕摸了摸。小家夥像是感覺到什麽,哭聲頓了頓,小嘴咂了咂,露出粉嫩的牙床。
    “快進去看看清辭。”沈母推了他一把。
    薑山這才回過神,輕手輕腳走進屋。沈清辭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卻睜著眼睛笑,看見他進來,虛弱地抬了抬手:“抱來給我看看。”
    穩婆把孩子遞到她懷裏,小家夥似乎知道這是娘,立刻安分下來,小腦袋往她懷裏蹭了蹭。沈清辭摸著他厚實的小後背,眼淚掉在繈褓上:“八能……我的八能……”
    薑山坐在床邊,握住她們母子的手,掌心的溫度交織在一起。窗外的風還在吹,遠處隱約有槍聲傳來,可這間屋子裏,卻被嬰兒的啼哭、女人的軟語和男人的憨笑填得滿滿當當。
    八斤多的胖小子,在這缺醫少藥、連粗糧都吃不飽的年月,確實是個奇跡。可對薑山來說,更大的奇跡不是孩子的重量,而是這亂世裏,他終於有了完完整整的家——有妻有子,有牽掛,有往後日子裏,無論多苦都要扛下去的底氣。
    天快亮時,小家夥終於睡熟了,嘴角還掛著奶漬。薑山守在床邊,看著沈清辭和孩子安穩的睡顏,悄悄握緊了拳頭。
    他還是記不起自己是誰,可此刻他無比確定,自己是薑八能的爹,是沈清辭的丈夫。這就夠了。
    窗外的石榴樹,在晨光裏舒展著枝葉,像在守護著這屋裏的新生與希望。
    天剛蒙蒙亮,巷口就炸開了鍋。不是往日的叫賣聲,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雜亂的腳步聲。薑山剛把穩婆送走,就聽見王掌櫃在巷口嘶吼:“快逃吧長城城沒守住!日本人打過來了!”
    “盧溝橋那邊交火了!”另一個聲音跟著喊,帶著哭腔,“城裏都在傳,日本兵的裝甲車已經過宛平城城!”
    薑山心裏“咯噔”一下,猛地衝到門口。隻見街坊們背著包袱,拖家帶口往城外跑,有的抱著孩子,有的攙著老人,哭喊聲、咒罵聲混在一起,像一鍋煮沸的粥。
    一個平日裏跟他搭過話的漢子跑過,見他愣著,急得直跺腳:“薑山!還愣著幹啥?快跑啊!日本人殺人不眨眼的!”
    薑山沒動,手指死死摳著門框。他轉身往屋裏跑,沈清辭剛喂完奶,聽見外麵的動靜,臉色慘白地抱著孩子坐起來:“外麵……外麵咋了?”
    “日本人打來了。”薑山的聲音發緊,走到床邊,看著繈褓裏熟睡的八能,小家夥眉頭還皺著,渾然不知外麵的天已經塌了。
    沈母癱坐在地上,拍著大腿哭:“我的個天爺啊!這叫啥事兒啊!八能才剛出生一天……”
    “娘,您別哭!”薑山扶住她,又看向沈父,“爹,咋辦?”
    沈父蹲在地上,煙袋鍋早滅了,嘴唇哆嗦著:“盧溝橋……盧溝橋一破,北平城就守不住了……可往哪逃啊?咱帶著剛出生的娃,跑得過日本人的槍子兒嗎?”
    巷口的哭喊聲越來越近,有個女人尖叫著:“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才剛滿月啊!”
    沈清辭把八能緊緊摟在懷裏,眼淚掉在孩子臉上:“不逃……咱不逃……”她抬頭看向薑山,眼裏滿是恐懼,卻帶著股狠勁,“八能經不起折騰,要死……咱一家人死在一塊兒!”
    薑山的心像被什麽東西狠狠攥住。他看著妻子懷裏的孩子,看著嶽父母蒼老的臉,又聽著外麵“日本人進城了”的嘶吼,猛地抄起牆角的斧頭。
    “不逃。”他沉聲道,把斧頭攥得緊緊的,“我守著你們。門我頂上,窗戶我釘死,隻要我還有一口氣,就不讓日本人進這個院!”
    沈清辭看著他緊繃的側臉,忽然不哭了。她把八能抱得更緊,輕聲說:“好,咱不逃。有你在,在哪都是家。”
    風卷著沙塵撞在門板上,發出“砰砰”的響聲,像在敲催命鼓。巷口的人漸漸跑光了,隻剩下零星的哭喊和遠處隱約的槍聲。薑山搬八仙桌桌頂住門,又用釘子把窗戶釘死,每敲一下,都像在跟這亂世較勁。
    屋裏,沈清辭抱著八能,哼著不成調的兒歌。孩子似乎被驚動了,在繈褓裏動了動,發出細小的囈語。
    薑山靠在門板上,聽著屋裏的動靜,手裏的斧頭泛著冷光。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守住這個家,可他知道,他必須守住——為了剛滿月的八能,為了懷裏揣著希望的清辭,為了這亂世裏,他好不容易才抓住的一點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