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護安寧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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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百日那天,月光把鐵絲網的影子拉得像滿地蛛絲。薑山抱著熟睡的孩子,佐藤美穗揣著縫在虎頭鞋裏的三張符,指尖都在發顫——這是他們等了三百天的日子,巡邏換崗的間隙有整整七分鍾。
    “記住,跟著我跑,別回頭。”薑山的聲音壓得極低,掌心貼在佐藤美穗的背上,那裏瞬間湧起一股暖流傳遍全身,是他這些年偷偷練的“護氣”,能擋三箭。
    他早就算準了。東南角的排水口被他用磨尖的鐵片挖了三年,鐵皮早磨成了紙薄;櫻花樹根下埋著七張符,是用自己的血混著鍋底灰畫的,燒一張,就能讓三十步內的法陣失靈;甚至連巡邏兵換崗時咳嗽的節奏,他都記了八百遍。
    “走!”他低喝一聲,抱著孩子率先鑽進排水口。佐藤美穗緊隨其後,剛爬出洞口,就聽見身後傳來刺耳的警報聲——是第七張符的效力到了。
    月光下,薑山的身影快得像道黑風。他左手抱孩子,右手拉著佐藤美穗,腳踩在草地上竟悄無聲息,這是他模仿貓的步子練了五年的“踏雪步”。可剛衝過第三道崗哨,一道慘白的探照燈光突然掃過來,伴機槍機槍的嘶吼。
    “趴下!”薑山猛地將妻兒按在身下,自己轉身時,右臂突然傳來一陣劇痛——子彈擦過骨頭,帶起一串血珠。他看也不看,從懷裏摸出最後一張符,用牙齒咬碎,血混著符灰噴在傷口上,竟瞬間止住了血。
    “薑山!”佐藤美穗哭著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
    “他們要抓活的,別怕!”他突然笑了,眼裏閃過一絲狠勁。隻見他猛地吸氣,周身竟泛起淡淡的金光,抱著妻兒縱身躍起,竟跳過了兩丈高的鐵絲網,落地時在地上砸出一個淺坑。
    追兵的喊殺聲越來越近。薑山知道,必須斷後。他將孩子塞進佐藤美穗懷裏,轉身時,正好迎上刺來的軍刺。他本可以躲開,卻在看見軍刺直指妻兒的瞬間,硬生生用右臂擋了上去——“哢嚓”一聲脆響,骨頭斷裂的聲音在夜裏格外清晰。
    “走!”他嘶吼著,左手猛地拍在佐藤美穗背上,一股巨力將她推出去老遠。自己卻轉身,用僅剩的左臂撿起地上的石頭,砸向追兵的眼睛。月光下,他斷了的右臂竟在微微發光,那是龍氣在護主,讓他暫時感覺不到疼。
    等佐藤美穗抱著孩子跑進深山,回頭時,隻見薑山像頭獨臂的狼,在追兵中左衝右突,每一拳砸出去都帶著風聲,竟逼得二十個士兵近不了身。直到他也衝進密林,身影才消失在黑暗裏。
    三天後,佐藤美穗在一處山洞裏找到了他。他右臂已經腫得像木桶,卻用左臂給自己接了骨,斷口處泛著淡淡的金芒——是龍氣在慢慢愈合,隻是再也接不回原樣了。
    “別擔心。”他咧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左手突然抱起妻兒,身形一晃,竟在山洞裏跑出一串殘影,“你看,一隻手也能抱你們跑,比以前還快呢。”
    深山裏的日子很苦,可薑山的本事卻越來越邪乎。他跑步時身後帶起風旋,能追上飛跑的鹿;一隻手就能掀翻壓在妻兒身上的巨石,掌心的金光一閃,傷口就能止血;甚至能在黑夜裏看清百米外的蛇。
    站在山頂望海時,那片茫茫無際的藍讓人心頭發堵。回國的路隔著萬裏波濤,可薑山總說:“等我右臂的龍氣養足了,就能帶著你們踏浪走。”
    他每天給妻兒打獵,用左臂削木碗,夜裏就抱著她們靠在山洞裏。月光落在他獨臂的剪影上,竟有種奇異的安穩。佐藤美穗知道,隻要這個男人在,就算隔著大海,就算隻剩一隻手臂,他也能像閃電一樣,劈開所有苦難,護著她們往前走。
    因為他的龍氣裏,早融進了對她們的牽掛,比鋼鐵還硬,比閃電還快。
    神木大雷將戰報狠狠摔在地上,燙金的“太平洋大捷”字樣被他踩得變形。帳篷裏的軍官們個個垂首,大氣不敢出,連呼吸都透著小心翼翼。
    “一群廢物!”他指著地圖上山林的標記,唾沫星子濺在副官臉上,“斷了一隻胳膊!帶著個剛滿月的孩子!還有個挺著沒完全消下去的肚子的女人!就這三個人,跑進光禿禿的深山,你們找了七天,愣是連根頭發都沒找著?!”
    老陰陽師捧著摔裂的觀氣鏡,鏡片裏最後殘留的金芒已經散去,隻剩下灰蒙蒙的一片:“大人,怪就怪在這……他們的‘氣’像是突然融進了山林,白天跟著日光散,夜裏隨著月光藏,觀氣鏡根本抓不住軌跡。屬下派了五十個陰陽師,帶著尋蹤符進山,符紙一進林就自燃,連灰燼都留不下。”
    “自燃?!”神木大雷一腳踹翻旁邊的炭盆,火星濺在地圖上,燒出個黑洞,“他斷了胳膊!龍氣本該渙散!怎麽可能融進山林?!還有那個女人,她懂什麽隱匿術?!”
    副官戰戰兢兢地遞上士兵的報告:“前……前天有巡邏兵說,在山澗看到一道黑影,抱著兩個人影跑得比鹿還快,一閃就沒了。當時以為是眼花,現在想來……”
    “是薑山!”神木大雷眼睛赤紅,像要吃人,“我早該想到!他那身本事根本不是尋常人所有!斷了胳膊又怎樣?他能靠著龍氣止血,能抱著人跳鐵絲網,現在跑進深山,怕是把山林都變成他的地盤了!”
    他突然想起什麽,猛地揪住老陰陽師的衣領:“那孩子!那孩子的氣最純,怎麽也探不到?!”
    “孩子……孩子的氣像是被什麽東西裹住了。”老陰陽師嚇得發抖,“像是母親的奶水,又像是父親的血……柔得像水,韌得像藤,貼在山林裏,根本分不出哪是樹,哪是娃!”
    帳篷外傳來士兵的驚叫,眾人衝出去,隻見遠處山林上空,突然掠過一道金光,快得像流星,落地時帶起一陣旋風,吹得山腳下的帳篷都在搖晃。
    “追!給我追!”神木大雷嘶吼著,拔出腰間的軍刀指向山林,“就算把山燒了,也要把他們刨出來!那是帝國的龍氣!是太平洋的勝算!丟了他們,我們遲早要敗!”
    士兵們舉著火把往山林裏衝,可剛靠近林子邊緣,火把就“噗”地滅了,像是被無形的手掐斷了火苗。黑暗裏,隱約傳來嬰兒的笑聲,脆生生的,混著山風,聽得人心裏發毛。
    神木大雷站在山腳下,看著黑沉沉的山林,突然覺得一陣寒意從腳底竄上來。他好像明白了——不是他們找不著,是山林在護著那三個人。就像薑山護著妻兒一樣,那片沉默的山,也把他們藏進了最安全的褶皺裏。
    而斷了胳膊的男人,此刻正抱著妻兒,坐在離地三丈的樹杈上。他斷了的右臂泛著淡淡的金光,像塊暖玉貼在樹幹上,左臂穩穩托著妻小,眼裏映著漫天星光。
    “睡吧。”他低頭吻了吻孩子的額頭,聲音輕得像樹葉摩擦,“有爹在,沒人能找到咱們。”
    山風穿過林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在應和他的話。
    山洞裏的篝火劈啪作響,把影子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佐藤美穗解開衣襟,給懷裏的孩子喂奶,小家夥吃得急,奶水順著嘴角往下淌,滴在她衣襟上,暈開一小片濕痕。
    薑山蹲在火堆旁,正用僅剩的左臂給她烤一隻山雞,雞皮被火燎得金黃,油珠滴在火裏,冒出陣陣香氣。
    “你還真是個怪人。”佐藤美穗低頭擦了擦孩子的嘴角,聲音裏帶著點嗔怪,又藏著化不開的暖,“瞧你把我喂的,這孩子吃完了,奶水還在淌。”
    薑山轉過頭,左臂不太靈便地翻山雞山雞,耳根有點發紅:“山裏濕寒,不多吃點哪行?前幾天給你找的野蜂蜜,今天又打了這隻肥雞,多補補,孩子才有奶吃。”
    他說的輕描淡寫,佐藤美穗卻知道,為了那罐野蜂蜜,他爬了近百丈的懸崖,回來時左臂上又添了道血口子;為了這隻山雞,他追了整整兩個山頭,斷了的右臂在奔跑時撞到樹幹,疼得他夜裏直冒冷汗。
    “你呀。”她歎了口氣,指尖輕輕撫過他右臂上結痂的傷口。那裏的皮肉外翻著,卻透著淡淡的金光——這是他龍氣護持的緣故,好得比常人快,卻也總在陰雨天隱隱作痛。
    薑山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了吻:“隻要你們娘倆好好的,我這點疼算什麽。”
    孩子吃飽了,咂咂嘴,在佐藤美穗懷裏睡著了。薑山走過來,小心翼翼地用左臂抱起孩子,動作熟練得不像個隻有一隻胳膊的人。他把孩子放進鋪著軟草的木筐裏,又脫下自己的外衣,蓋在孩子身上。
    “你看他,”他指著孩子微微鼓起的腮幫,眼裏的溫柔能淌出水來,“比剛生下來時胖多了,哭聲也亮,像頭小老虎。”
    佐藤美穗靠在他肩頭,聽著他的心跳,又聽著篝火的劈啪聲,突然覺得這山洞比任何華麗的宮殿都安穩。這個斷了胳膊的男人,用他僅有的力量,給了她們一個家,哪怕這個家隻有一方岩壁,一堆篝火。
    “等孩子再大點,你教他爬樹吧。”她說,聲音裏帶著憧憬。
    “不,先教他跑步。”薑山笑了,眼裏閃著光,“像我一樣,跑得比風還快,將來就算遇到危險,也能帶著你們娘倆跑。”
    他說這話時,右臂的金光微微亮了亮,仿佛在應和他的話。佐藤美穗知道,他說的不是大話。這些日子,她親眼看見他左臂抱著孩子,還能在林間穿梭如飛,遇到陡坡,甚至能借著樹幹的彈力躍起丈餘,斷了的右臂在奔跑時,竟能引著風,讓他們的身影輕得像片葉子。
    這或許就是他的“怪”——別人斷了胳膊會消沉,他卻把剩下的力量練得更驚人;別人在深山裏會絕望,他卻把山洞變成了家,把粗茶淡飯變成了珍饈。
    “天色晚了,睡吧。”薑山把她往懷裏摟了摟,左臂護著她,右臂雖然不能動,卻微微抬起,像在為她們遮擋著什麽。
    佐藤美穗閉上眼睛,聞著他身上的草木香,還有淡淡的血腥味,心裏卻踏實得很。這個怪人,用他最不尋常的方式,給了她們最尋常的幸福。
    而那淌在衣襟上的奶水,像一串串無聲的珍珠,串起了這深山裏,屬於他們仨的,最珍貴的日子。
    夜深得像潑了墨,山風穿過林葉的聲音忽遠忽近,像有人在暗處磨牙。佐藤美穗卻睡得很沉,直到孩子翻了個身,她才迷迷糊糊睜開眼,見薑山正借著月光往火堆裏添柴,斷了的右臂在火光裏泛著淡淡的金芒。
    “你倒說說,”她揉著眼睛坐起來,“為什麽咱們晚上總能睡得安穩?他們那麽多人,帶著狗,怎麽就找不到這山洞?”
    薑山往火堆裏扔了塊鬆脂,火苗“騰”地竄高,映得他眼裏發亮:“因為這林子外頭,我布了八卦迷蹤陣。”
    “八卦迷蹤陣?”佐藤美穗湊過來,孩子在她懷裏咂了咂嘴。
    “嗯,”薑山用左臂撿起根樹枝,在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圈裏畫著八條線,“你看這山勢,東邊是溪,西邊是崖,南邊鬆樹樹長得密,北邊的石頭尖——正好合著八卦的乾、坤、坎、離。我在關鍵的路口埋了石頭當記號,有的石頭刻著‘休’,有的刻著‘生’,外人看著都是普通林子,一腳踏進來就繞暈了。”
    他指著洞外的方向,聲音壓低了些:“白天他們進來,走著走著就回到原點,明明聽見孩子哭,卻總差著半裏地;晚上更不行,月光照著樹影,像無數個人站著,他們的狗一進陣就狂吠,拉都拉不住,最後隻能繞著林子轉圈,怎麽也到不了這山洞。”
    佐藤美穗聽得睜大了眼:“這陣法這麽厲害?”
    “厲害的不是陣法,是前人的智慧。”薑山扔了樹枝,眼裏帶著點敬佩,“我小時候聽說書先生講過,浙江有個諸葛村,全村按八卦陣建的,一千多年了,大小戰爭沒斷過,可那村子愣是沒被兵火波及。日軍打過去的時候,飛機在天上繞了三圈,愣是沒找到村子的位置,最後隻能扔幾個炸彈就走了。”
    他摸了摸孩子的臉,聲音沉了沉:“當年在院子裏被關著,我就總琢磨這些。他們以為我在磨石頭、畫符,其實我早把《諸葛八陣圖》的殘卷背下來了,趁他們不注意,就用石子在地上畫陣圖推演。”
    原來那些年,他蹲在院子角落的沉默,不是認命,是在心裏一遍遍搭建逃生的路。從畫符到磨石頭,從觀察地形到默背陣圖,每一步都藏著破籠而出的心思。
    “所以他們找不到咱們,不是運氣好。”佐藤美穗的心突然定了,像被什麽東西穩穩托住,“是你早就把路鋪好了。”
    “嗯。”薑山笑了,往她身邊湊了湊,“這陣法能護著咱們一時,等孩子再大點,我再教你怎麽看陣眼,怎麽改陣門。就算我不在了,你們娘倆也能在這林子裏安穩活下去。”
    佐藤美穗伸手捂住他的嘴,眼裏有點濕:“不許說這話。”
    薑山握住她的手,放在唇邊吻了吻,火光在他眼裏跳動:“好,不說。反正有這八卦陣在,有我這條胳膊在,咱們一家人,能在這林子裏睡安穩覺,能看著孩子長大,比什麽都強。”
    山風還在林子裏繞,卻像被什麽無形的牆擋著,進不了陣眼。山洞裏,篝火劈啪作響,孩子的呼吸均勻,薑山的斷臂泛著微光,佐藤美穗靠在他肩頭,第一次覺得這茫茫深山,不是絕境,是他們用智慧和耐心,為自己撐起的一片天。
    那些找不到他們的追兵,此刻或許還在陣裏繞圈,卻不知道,困住他們的不是山林,是一個男人護家的決心,和一份流傳千年的、守護安寧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