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智慧做起防線,用溫柔包裹鋒芒
字數:6362 加入書籤
八能八歲這年,個頭躥得比同齡孩子高半個頭,可細胳膊細腿的,皮膚是長期吃不飽飯的蠟黃,隻有那雙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釘子。沈清辭去洋人家幫傭時,他就牽著五歲的弟弟,在租界邊緣的巷子裏拾破爛。弟弟身子弱,走幾步就喘,八能總是背著他,後背被壓出一道深深的痕,像塊被磨舊的木板。
那天午後,陽光難得有點暖,八能正蹲在垃圾堆裏翻找,突然聽見巷口傳來女人的哭喊聲。他把弟弟往垃圾桶後麵一藏:“小,別動,哥去看看。”
巷口的牆根下,一個穿學生製服的姑娘被兩個日本兵堵著,其中一個正伸手扯她的辮子,另一個笑得滿臉橫肉,手裏的刺刀在姑娘眼前晃來晃去。姑娘嚇得渾身發抖書包包掉在地上,裏麵的書本散了一地。
八能的手猛地攥緊了,指甲嵌進掌心。他想起娘被日本兵推搡的樣子,想起外公外婆倒在雪地裏的模樣,心口那七片龜甲像是突然被火燙了一下,燒得他渾身發緊。
他沒多想,抄起腳邊一塊碗口大的石頭——那石頭他平時要兩隻手才能抱起來,此刻卻像揣了團火,在他手裏輕得反常。
“放開她!”八能吼了一聲,聲音還帶著童音的脆,卻透著股狠勁。
日本兵愣了一下,回頭看見個瘦巴巴的孩子,頓時笑了,其中一個鬆開姑娘,轉身朝八能走來,嘴裏罵著聽不懂的話,抬腳就往他身上踹。
八能沒躲。就在日本兵的皮靴快要踢到他胸口時,他猛地把石頭掄了出去。那一下又快又狠,石頭帶著風聲,“咚”地砸在日本兵的太陽穴上。
日本兵哼都沒哼一聲,直挺挺地倒了下去,眼睛瞪得溜圓,血順著耳後往下淌,很快在地上積了一小灘。
另一個日本兵和那姑娘都驚呆了。誰也沒料到,這麽個半大孩子,能有這麽大的勁。
八能自己也愣了愣,看著手裏的石頭,又看了看地上的人,小手開始發抖。但他很快想起弟弟,轉身就往垃圾桶跑,拉起弟弟的手就要躲。
“等等!”那姑娘突然反應過來,衝過來抓住他的胳膊,“快跟我走!不然來不及了!”
她的聲音發顫,卻很有力,拉起八能和他弟弟就往巷深處跑。身後傳來那個日本兵驚慌的叫喊聲,還有槍聲,子彈嗖嗖地從頭頂飛過。
姑娘帶著他們七拐八繞,鑽進一棟石庫門房子,關上門,又用櫃子頂住,這才癱在地上喘氣。
“你……你叫什麽名字?”姑娘看著八能,眼裏還帶著後怕。
“八能。”他抿著嘴,緊緊攥著弟弟的手,弟弟嚇得縮在他懷裏,小身子抖個不停。
姑娘這才看清,八能的手背上全是凍瘡和裂口,掌心卻有一塊明顯的紅印——是剛才握石頭太用力磨出來的。她又看了看地上的血跡,想起剛才那石破天驚的一下,心裏又是震驚又是心疼。
“我叫林秀雅,在這裏教書。”姑娘緩過勁來,給他們倒了杯熱水,“別怕,這裏是法租界,日本人不敢隨便闖進來。”
八能沒喝熱水,隻是盯著林秀雅:“你沒事吧?”
林秀雅愣了一下,隨即眼圈紅了。剛才若不是這個孩子,她真不知道會發生什麽。她摸了摸八能的頭,觸到他心口硬硬的東西,才發現他小褂子裏縫著東西,形狀像是幾塊甲片。
“那是……”
“爹給的,龜甲,能護著我。”八能摸著心口,聲音低了些,“剛才……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石頭就扔出去了。”
他確實不知道,為什麽平時搬塊磚頭都費勁,剛才卻能把那麽大一塊石頭掄得那麽遠、那麽狠。就好像有股力氣從心口湧出來,順著胳膊傳到手上,帶著股說不出的勁。
林秀雅看著他眼裏的倔強,突然明白了。那不是什麽神力,是被逼到絕境的孩子,拚盡全力護著什麽的狠勁——護著陌生人,也護著自己心裏那點沒被亂世磨掉的光。
“餓不餓?”林秀雅起身去廚房,端來兩個白麵饅頭。
八能眼睛亮了一下,卻沒伸手,隻是把弟弟往前推了推:“給我弟吃。”
弟弟怯生生地看了看林秀雅,又看了看八能,才接過饅頭,小口小口地啃起來。八能看著弟弟吃,自己咽了咽口水,卻始終沒動。
林秀雅看著這一幕,心裏像被什麽東西揪了一下。她把另一個饅頭塞到八能手裏:“吃吧,我這裏還有。”
八能猶豫了一下,咬了一小口,饅頭麥香香在嘴裏散開,他很久沒吃過這麽軟和的東西了。他吃得很慢,像是在珍惜什麽。
“你娘呢?”林秀雅問。
“在給洋人當仆人,賺錢買吃的。”八能說,“我得早點回去,不然娘該擔心了。”
林秀雅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幾塊銀元:“你拿著,買點吃的。以後……要是有難處,就來這裏找我。”
八能看著銀元,搖搖頭:“不要,我能撿破爛換錢。”
他拉起弟弟,對林秀雅鞠了一躬:“謝謝你。”然後轉身就往外走,小小的身影挺直著背,像棵迎著風的小樹苗。
林秀雅看著他們消失在巷口,又看了看地上未幹的血跡,突然想起剛才八能掄起石頭的瞬間——那眼神,那力氣,根本不像個八歲的孩子。她走到窗邊,看著八能背著弟弟,一步一步走遠,心口那七片龜甲的輪廓在小褂子上若隱若現,像藏著什麽說不清的秘密。
那天晚上,沈清辭做工回來,發現八能和弟弟已經睡了,炕頭放著兩個沒吃完的白麵饅頭,還有幾塊銀元。八能的手心纏著布條,是林秀雅給他包紮的。
沈清辭摸了摸八能的心口,龜甲硌得她手心發疼。她不知道兒子白天經曆了什麽,但看著那饅頭和銀元,看著兒子嘴角殘留的麵渣,眼淚突然就掉了下來。
亂世裏,一個八歲的孩子,用一雙撿破爛的手,不僅要護著弟弟,竟還藏著能砸開黑暗的力氣。沈清辭輕輕摸著八能的頭,在心裏默念:“薑山,你看,咱們的兒子長大了。”
窗外的月光照進來,落在八能臉上,他睡著還皺著眉,小手緊緊攥著,像是還握著那塊砸向侵略者的石頭。
沈清辭做工的那棟洋樓,主人顧維楨是留過洋的讀書人,眉宇間總帶著股溫潤的書卷氣,可眼神裏藏著的銳利,卻比青幫的刀還亮。他娶的法國妻子伊莎貝拉,是巴黎大學的文學係畢業生,說話時尾音總帶著點法語的軟調,手裏常攥著本 baudeaire 的詩集,待人卻比春日的陽光還暖。
外人都當沈清辭是伺候洋人的仆婦,隻有顧維楨夫婦清楚,這是顧維楨特意托人尋來的——他早從報上、從租界的傳聞裏,知道了薑山在碼頭以命相搏的事,心裏敬著那份硬氣,便借著“雇人打理花園”的由頭,給沈清辭一份安穩營生,工錢是別家的兩倍,每日還讓廚房多備一份飯菜,讓她帶給孩子。
這天下午,沈清辭正幫伊莎貝拉修剪月季,前廳突然傳來皮鞋碾過地板的重響,夾雜著顧維楨平穩卻帶著冷意的聲音。她手裏的修枝剪“當啷”掉在地上,指尖瞬間冰涼——那是日本兵的皮靴聲。
伊莎貝拉握住她的手,金發在陽光下晃了晃:“別怕,有維楨在。”她的中文雖不流利,掌心的溫度卻穩得讓人安心。
兩人走到客廳門口,就見三個日本兵正圍著顧維楨,為首的小隊長佐藤舉著張畫像,唾沫星子噴在顧維楨的西裝上:“顧先生,識相點就把人交出來!薑山的兒子,八歲,叫八能,有人看見他躲進了你這棟樓!”
顧維楨慢條斯理地用手帕擦了擦被噴到的地方,疊好手帕放回口袋,才抬眼看向佐藤,嘴角噙著絲若有若無的笑:“佐藤隊長,我這樓裏確實有個叫八能的孩子,是我家幫工沈嫂的兒子。隻是……”他頓了頓,目光掃過畫像上那個瘦得隻剩大眼睛的孩子,“您說他殺了皇軍士兵?”
“千真萬確!”佐藤猛地一拍桌子,軍刀“噌”地出鞘半寸,“用石頭砸死了我們的上等兵!”
“石頭?”顧維楨像是聽到了什麽趣聞,轉向沈清辭,語氣平和,“沈嫂,八能這孩子,平時提桶水都費勁吧?”
沈清辭的聲音還在發顫,卻被顧維楨的鎮定穩住了些:“是……是,他身子弱,連弟弟都抱不動,平時撿破爛,稍重點的瓶子都得拖著走。”
“這不就奇了?”顧維楨看向佐藤,眉峰微挑,“一個提不動水桶的孩子,能用石頭砸死受過嚴格訓練的皇軍士兵?佐藤隊長,您是在說笑,還是……覺得您麾下的士兵,連個營養不良的孩子都不如?”
這話像根軟刺,紮得佐藤臉一陣紅一陣白。他身後的兩個士兵想發作,卻被顧維楨冷冷瞥了一眼——那眼神裏的沉靜,竟讓他們莫名發怵。
伊莎貝拉這時走上前,手裏還捏著那本詩集,藍眼睛裏滿是天真的困惑:“佐藤先生,我讀過貴國的《武士道》,說武士當有勇有謀。若一個孩子用石頭就能殺死武士,要麽是這孩子是神,要麽……”她輕輕合上書,“是這位武士太不稱職了。您覺得,哪種更可能?”
她的語調溫柔,說出來的話卻像裹著冰碴。佐藤攥緊了軍刀,卻不敢真的動——顧維楨是法租界商會的理事,伊莎貝拉的父親是法國駐滬領事館的參讚,真動了他們,別說軍部,連領事館都不會善罷甘休。
“我親眼看見那孩子的背影!就是他!”佐藤身邊的一個士兵急了,嚷嚷起來,“穿件打補丁的灰褂子,後頸有顆痣!”
顧維楨笑了,轉頭對管家說:“去,把沈嫂帶來的那件小褂子取來。”
管家很快取來一件洗得發白的小褂子,顧維楨拎起來,對著光展示:“佐藤隊長請看,這褂子是我家給的,是藍布的。至於後頸的痣……”他看向沈清辭,“沈嫂,八能後頸有痣嗎?”
沈清辭用力搖頭:“沒有!我生的孩子,我最清楚!”
佐藤的臉徹底僵了。他知道自己被那模糊的目擊證詞騙了,可話已說出口,此刻退回去,在士兵麵前顏麵盡失。
“就算不是他,也肯定藏在這附近!”佐藤強撐著,“我們要搜查!”
“搜查?”顧維楨收起笑容,語氣陡然轉冷,“法租界有規定,搜查需有領事館的批文。佐藤隊長是想越權行事,還是覺得法國的法律,管不住皇軍的槍?”他走到窗邊,指著樓下巡邏的法國巡捕,“您看,巡捕就在那裏,要不我請他們上來,聊聊‘越權搜查’的事?”
佐藤的額頭滲出冷汗。他看著顧維楨那雙看似溫和、實則銳利的眼睛,突然明白,自己遇上了個軟硬不吃、還把規矩拿捏得死死的對手。再鬧下去,別說抓人,自己能不能體麵地走出這棟樓都難說。
“我們走!”佐藤狠狠瞪了沈清辭一眼,帶著人摔門而去。
門關上的瞬間,沈清辭腿一軟,差點癱倒,被伊莎貝拉扶住。
“謝謝您,顧先生,伊莎貝拉夫人……”她的聲音哽咽,眼淚止不住地掉。
顧維楨擺擺手,讓管家給她倒杯熱茶:“沈嫂,你不用謝我們。我們幫你,也是在幫薑山。”他看著沈清辭,眼神裏滿是敬重,“他在碼頭用命護著同胞,我們在租界,護著他的家人,是應該的。”
伊莎貝拉蹲下身,替沈清辭擦去眼淚,金發垂在沈清辭手背上:“沈,薑山是英雄。英雄的家人,不該受委屈。”她從口袋裏掏出個紙包,裏麵是幾塊黃油曲奇,“給孩子們帶回去,剛烤的。”
沈清辭捧著溫熱的茶杯,看著眼前這對夫妻——一個用智慧築起防線,一個用溫柔包裹鋒芒,心裏突然湧起一股暖流。她一直以為自己是在寄人籬下,卻不知這份“雇傭”背後,藏著對英雄的敬意,對弱者的善意。
那天傍晚,沈清辭提著曲奇和顧維楨特意讓廚房準備的臘肉,走在回鐵皮棚的路上。夕陽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長,手裏的包裹沉甸甸的,不僅裝著吃食,更裝著亂世裏難得的暖意。
她想起顧維楨最後說的話:“沈嫂,安心做工。隻要這棟樓還在,隻要法國的旗子還飄在租界上空,就沒人敢動你和孩子。”
晚風裏帶著月季的香,沈清辭摸了摸懷裏藏著的、薑山留下的那枚木簪,腳步漸漸穩了。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撐——總有人在暗處,用他們的方式,守著這片破碎山河裏,不該被碾碎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