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道到底有沒有亮起來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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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本侵略者終於被趕回老家的消息,像場透雨落進焦土,可沒等大地喘勻氣,新的陰雲又壓了上來。
    巷口的布告欄換了新內容,以前貼的是“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如今換成了“剿匪”“戡亂”的字樣。薑八能牽著小姑娘路過時,總看見有人對著布告指指點點,臉色凝重。
    “聽說了嗎?南邊又打起來了。”
    “不是說好了一起建設國家嗎?怎麽又要開打?”
    “唉,遭殃的還是咱們老百姓……”
    議論聲飄進耳朵,薑八能眉頭擰得更緊。他不懂什麽“主義”什麽“黨派”,隻知道那些穿不同軍裝的人,又開始在街麵上橫衝直撞。前幾天還一起慶祝勝利的人,轉眼就成了要“肅清”的對象。
    有回他去給小姑娘買花布——她快十三了,總穿打補丁的舊衣服不像樣——撞見兩隊兵在街上對峙,槍都上了膛,氣氛緊張得能點燃。他趕緊把小姑娘護在懷裏,貼著牆根快步溜走,後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濕了。
    “這是咋了?”小姑娘仰頭看他,眼裏滿是困惑。這是她這些年,第一次在清醒時對他發出含混的音節,像是終於忍不住問出了口。
    薑八能渾身一震,低頭看著她。她的嘴唇動了動,似乎還想說什麽,卻又飛快地抿緊,眼裏閃過一絲慌亂,像是怕自己說錯了話。
    他喉嚨發緊,半天才找回聲音:“沒事,大人的事,咱們不管。”
    可怎麽能不管?糧價一天一個樣,昨天還能買兩升米的錢,今天就隻剩一升。街麵上的店鋪關了大半,連討飯都比以前難。有回他去碼頭想找活幹,卻被人攔著:“你這體格,不去當兵可惜了!”
    薑八能扯著小姑娘就走,他怕,怕自己被拉去打那些素不相識的人,更怕把她一個人留在這亂糟糟的城裏。
    夜裏躺在炕上,能聽見遠處傳來的炮聲,不像以前打鬼子時那麽密集,卻更讓人心裏發慌。那是自己人打自己人的聲音,每一聲都像砸在千瘡百孔的土地上,把好不容易冒出的新芽,又碾進泥裏。
    小姑娘睡得不安穩,常常在夢裏驚醒,抓著他的胳膊發抖。薑八能就坐起來,抱著她靠在牆角,摸出那七片龜甲。月光下,龜甲的紋路泛著微光,像是藏著什麽古老的秘密。
    “別怕,”他拍著她的背,聲音啞得像磨過沙子,“不管誰打誰,我都護著你。”
    他想起勝利那天,滿城的歡呼裏,有人說這功勞屬於千千萬萬流血犧牲的百姓,也有人念叨著兩顆原子彈的威力。可現在看來,再多的犧牲,再大的勝利,似乎都填不滿人心的溝壑。
    窗外的風卷著枯葉,撞在門板上“砰砰”響,像誰在敲門。薑八能把小姑娘摟得更緊了些,心裏隻有一個念頭:這仗,什麽時候才能真的結束?這中華大地,什麽時候才能讓草好好長,讓人好好活?
    他低頭看了眼懷裏的小姑娘,她已經睡著了,眉頭卻還蹙著。薑八能輕輕把她的眉頭撫平,指尖觸到她眼角的濕痕——大概又夢見了那些跑不完的路,躲不完的槍子。
    天快亮時,炮聲又響了一陣,比先前更近了。薑八能攥緊了龜甲,那冰涼的觸感裏,似乎透出點微弱的暖意。他知道,不管前路多黑,他都得牽著身邊這隻手,一步步走下去,等著真正能喘口氣的那天。
    那股藏在薑八能身上的神力,終究是沒藏住。
    那天城西藥廠起了火,幾個當兵的堵著大門不讓百姓靠近,說是“軍事重地,閑人免進”。可誰都知道,廠裏還困著十幾個童工。
    “開門!裏麵還有孩子!”薑八能攥著拳頭拍門,火舌已經舔到了二樓,濃煙滾滾,能聽見裏麵隱約的哭喊聲。
    “滾開!再鬧事崩了你!”守門的兵端起槍,黑洞洞的槍口對著他。
    薑八能眼睛紅了,他看見二樓窗口有個小腦袋探出來,火一下子就燒到了頭發。他顧不上別的,後退兩步,猛地衝向那扇鐵皮大門。
    “轟隆”一聲巨響,兩人多高的鐵門竟被他硬生生撞開了!鐵鎖崩飛,門板扭曲變形,像紙糊的似的。
    周圍的人都看呆了,連那幾個當兵的都忘了開槍。薑八能沒管這些,一頭衝進火場,火舌燎著他的頭發,濃煙嗆得他睜不開眼,可他力氣卻大得嚇人,一手一個抱起兩個孩子,硬生生從火場裏衝了出來。
    來來回回三趟,十幾個童工全被他救了出來。最後一趟出來時,他後背的衣服已經燒著了,胳膊被掉落的橫梁砸中,卻像沒事人似的,隻是喘得厲害。
    等火被撲滅,人們看著那扇變形的鐵門,再看看薑八能,眼神裏全是敬畏和好奇。
    “這薑八能……是神仙吧?”
    “你看他胳膊,被那麽粗的梁砸了,竟一點事沒有!”
    消息像長了翅膀,很快傳遍了全城。第二天一早就有人找上門,穿著體麵的綢衫,手裏拎著點心匣子。
    “薑兄弟好本事!”那人笑得滿臉褶子,“我家老爺看你是個奇才,想請你去當護衛,吃香的喝辣的,怎麽樣?”
    薑八能沒理他,把門關上了。可沒過多久,又有人來,這次是穿著軍裝的,態度硬邦邦的:“上麵看中你了,跟我們走,去部隊裏當教官!”
    薑八能還是搖頭。他知道這些人想要的是什麽,是他身上那股邪乎的力氣。可他隻想護著身邊的小姑娘,安安穩穩過日子,不想被卷進那些亂七八糟的事裏。
    可麻煩一旦找上門,就甩不掉了。
    先是雜貨鋪老板不敢賣東西給他,說“上麵打過招呼”;接著有人半夜往院裏扔石頭,砸得窗紙破了好幾個洞;更有甚者,趁他不在家,撬了雜院的門,翻箱倒櫃地找東西——他們大概以為那股神力藏在什麽寶貝裏。
    小姑娘嚇得夜裏不敢睡,抱著他的胳膊發抖。薑八能摸著胸口的龜甲,那七片甲片像是感應到他的煩躁,燙得厲害。
    “走,咱們離開這兒。”一天夜裏,薑八能突然說。他把僅有的幾件衣服打了個包,又揣上攢下的幾塊銀元,牽著小姑娘的手,趁著月色出了城。
    他以為走得遠了就能清淨,可沒想到,那些覬覦他神力的人,像附骨之疽似的跟著。在小鎮上住了沒半個月,就有人找到客棧,明裏暗裏地試探;在山村借住時,夜裏總有黑影在窗外徘徊。
    薑八能背著小姑娘,一路往南走,越走越偏。他不知道該往哪裏去,隻知道不能停下。那些牛鬼蛇神,有的想利用他打仗,有的想把他當成怪物展覽,還有的,大概是想剖開他的肚子,看看那股力氣到底藏在哪。
    路過一條河時,薑八能蹲下來給小姑娘洗臉,水裏的倒影裏,他的眉頭擰得緊緊的,眼角有了細紋。他想起幾年前在破廟裏,自己還是個半大孩子,隻需要護著她不被別的討飯孩子欺負;可現在,他要對抗的是整個世道的貪婪和算計。
    小姑娘看著他,忽然伸出手,輕輕撫平他皺著的眉頭,像他以前對她做的那樣。她張了張嘴,喉嚨裏發出細碎的氣音,像是在說“別怕”。
    薑八能心裏一暖,握住她的手:“沒事,有我在。”
    他不知道這條路要走到什麽時候,也不知道那些覬覦他的人會不會善罷甘休。但他知道,隻要手裏還牽著這隻手,懷裏的龜甲還在發燙,他就不能倒下。
    隻是這沒完沒了的糾纏,像條看不到頭的黑暗隧道,讓他忍不住懷疑,這世道,到底有沒有亮起來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