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是漢奸,現在連女人孩子都欺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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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子像漏沙一樣往下掉,轉眼又是五年。薑八能已經長到快一米八,肩膀寬得像座小山頭,胳膊上的肌肉鼓鼓囊囊,一拳砸在牆上能震下好些灰。當年跟著他討飯的孩子,有的學了手藝,有的進了工廠,隻有那個日本小姑娘,依舊怯生生地跟在他身後,隻是個頭抽了些,眉眼漸漸長開,像朵在角落裏悄悄舒展的花苞。
    沒人再敢叫她“小啞巴”,連那些曾經欺負過她的半大孩子,見了她都得客客氣氣——誰都知道,這是薑八能的逆鱗,碰不得。
    更讓人咋舌的是薑八能身上那股子邪乎的力氣。有回碼頭的黑幫搶地盤,十幾個拿著棍棒的壯漢堵在巷口,眼看就要動真格的。薑八能恰好路過,懷裏還揣著給小姑娘買的糖糕。
    “讓開。”他就說了兩個字,聲音不高,卻帶著股子壓人的氣勢。
    黑幫頭目是個獨眼龍,斜著眼打量他:“哪來的愣頭青,敢管爺爺的事?”說著一棍子就朝薑八能頭上掄過來。
    旁邊的人都嚇得閉了眼,唯獨薑八能,身子都沒動,伸手就攥住了木棍。那獨眼龍使出吃奶的勁,木棍卻紋絲不動,像是長在了薑八能手裏。薑八能手腕輕輕一擰,“哢嚓”一聲,碗口粗的木棍斷成了兩截。
    獨眼龍嚇得臉都白了。薑八能扔掉手裏的半截木棍,往前走了兩步,那十幾個壯漢竟不由自主地往後退。他沒看那些人,徑直走到嚇得縮在牆角的貨郎跟前,撿起掉在地上的撥浪鼓——那是貨郎給自家娃買的,剛才被推搡時掉了。
    “拿著。”他把撥浪鼓遞給貨郎,聲音依舊平平淡淡的。
    貨郎哆嗦著接過來,連聲道謝。薑八能沒再說話,轉身往外走,經過獨眼龍身邊時,對方下意識地又退了半步,差點絆倒。
    等薑八能走遠了,有個小嘍囉才哆哆嗦嗦地問:“龍哥,這小子……是人是神啊?”
    獨眼龍擦了擦額頭的汗,望著薑八能的背影,半晌才憋出一句:“以後這一片,見了這姓薑的,繞著走。”
    沒人知道,薑八能這股子力氣是打哪來的。隻有他自己清楚,是藏在貼身布袋裏的那七片龜甲。
    那是他小時候在父親離開時掛在他身上的,黑沉沉的,上麵刻著看不懂的紋路。有回被人打得頭破血流,龜甲貼在傷口上,竟燙得厲害,還隱隱發著微光。從那以後,他就感覺渾身有使不完的勁,五六個壯漢都近不了他的身。
    他把龜甲當寶貝似的藏著,連睡覺都揣在懷裏。有時候夜裏摸黑看那龜甲,七片甲片會透出淡淡的青光,像七顆小星星,在黑暗裏明明滅滅。他不懂這是啥門道,隻當是老天爺可憐他,給了他護著自己和小姑娘的本事。
    有天夜裏,破廟來了個算卦的瞎子,路過歇腳。薑八能給了他個窩頭,瞎子摸了摸他的手,又聞了聞他身上的味,忽然歎了口氣:“好重的戾氣,卻也有護佑之相……小哥身上,怕是帶著什麽不凡之物吧?”
    薑八能沒接話,隻是往小姑娘那邊看了一眼。她正坐在草堆上,借著月光翻看著撿來的舊書頁,手指輕輕劃過那些模糊的字跡。
    瞎子笑了笑,沒再多問,起身告辭時,留下句話:“萬物有靈,善惡隨心。護得住想護的人,便是好物。”
    薑八能沒聽懂,卻把這話記在了心裏。他護著小姑娘,不是因為那七片龜甲給了他多大的力氣,而是從第一次在破廟裏拉住她開始,就覺得這孩子該被護著。
    後來這片地界的黑幫換了好幾撥,卻沒人敢動薑八能分毫。有個新來的幫派不知深淺,想搶他給小姑娘租的小雜院,結果當天夜裏,幫派的據點就被人掀了頂,十幾個壯漢被打得鼻青臉腫,扔在巷口。
    沒人看見是誰幹的,隻知道第二天一早,薑八能牽著小姑娘的手,像往常一樣去市集買早點,路過巷口時,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小姑娘攥著他的手,能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她知道,這個越來越強壯的男人,是她在這片陌生土地上,唯一的依靠。她依舊不說話,卻會在薑八能晚歸時,點亮一盞昏黃的油燈;會在他受傷時,默默地用布巾蘸著溫水,一點點擦去他傷口上的血汙。
    有回薑八能跟人動手,胳膊被劃了道深口子,她半夜裏偷偷起來,跪在地上,對著月亮,用母語輕聲祈禱。月光落在她臉上,映出滿臉的虔誠。
    她不知道自己的祈禱有沒有用,隻知道第二天醒來,薑八能的傷口已經結了痂,正咧著嘴跟她笑:“你看,我這身子骨,硬著呢。”
    薑八能低頭看著她,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這五年,他從沒想過要問她的來曆,也沒想過要聽她說話。在他心裏,她就是他要護著的人,跟那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點關係都沒有。
    至於那七片龜甲,依舊在他貼身的布袋裏,偶爾會透出淡淡的光。薑八能覺得,這光大概是在告訴他:護好身邊的人,日子總會越來越好的。
    日本投降的消息傳到城裏那天,鑼鼓聲震得窗紙都發顫。薑八能牽著小姑娘擠在人潮裏,聽著滿街“勝利了”的歡呼,喉嚨裏像堵著團燒紅的炭。
    他想起娘。那年鬼子來到他們住處的那天,娘為了護著他,被一槍打打死,倒地裏,血把黃土都浸黑了。他那時才十歲,最後聽見娘的聲音就是快跑,咬碎了牙,心裏頭就一個念頭:長大了,要把這些畜生一個個宰了償命。
    可現在,鬼子投降了,他那口憋了八年的氣,愣是沒處撒。
    “結束了……”他喃喃地說,聲音啞得像被砂紙磨過。小姑娘仰著頭看他,眼裏蒙著層水霧,小手攥著他的衣角,攥得指節發白。她聽不懂那些沸騰的人聲,卻能感覺到他身上繃得緊緊的戾氣,像根拉滿的弓弦。
    薑八能把她往懷裏帶了帶,擠出人群往雜院走。他原以為,鬼子滾了,日子總能鬆快些。他甚至盤算著開春去城郊租塊地,帶著小姑娘種點豆子,再養兩隻下蛋雞,不用再聽槍炮聲,不用再看誰家門口又掛起白幡。
    可安穩,比刀尖上討生活還難。
    沒過倆月,城裏就亂成了一鍋粥。潰敗的散兵滿街搶東西,自稱“接收大員”的老爺們占了日本人留下的房子鋪子,百姓的日子反倒比以前更苦。
    夜裏常能聽見哭喊聲。有回隔壁王大爺被幾個穿軍裝的拽走,說他給日本兵修過槍,是漢奸。薑八能扒著門縫看,王大爺的棉襖被扯破了,露出裏麵打滿補丁的棉絮,嘴裏直喊“冤枉”,卻被人一腳踹在地上拖走了。
    小姑娘嚇得往他身後鑽,渾身發抖。薑八能把她護在懷裏,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有足夠的力氣掀翻那幾個兵痞,可他不敢——他倒了,這小啞巴怎麽辦?
    後來“清算”越來越凶,凡是跟日本人沾過邊的,不管是被迫還是無奈,都被拉去遊街。有天薑八能去挑水,看見個抱著奶娃的日本女人被按在地上打,周圍的人扔石頭吐唾沫,罵聲比狼嚎還凶。
    他沒敢多看,挑著水桶快步往回走。進了雜院,見小姑娘正蹲在灶台邊燒火,柴火濕了,冒出的煙嗆得她直咳嗽,眼裏卻沒淚。
    薑八能放下水桶,走過去幫她撥了撥柴火:“以後別出門了,米缸裏的米還夠吃幾天。”
    小姑娘點點頭,往灶膛裏添了把幹柴,火苗舔著鍋底,映得她臉膛發紅。
    夜裏薑八能睡不著,摸出貼身藏著的七片龜甲,在月光下泛著淡淡的光。他原以為這力氣是用來報仇的,現在才懂,能在這亂糟糟的世道裏護著身邊人,就已經耗盡了所有能耐。
    他側頭看了眼睡在旁邊的小姑娘,她眉頭皺著,像是又做了噩夢。薑八能伸出手,輕輕把她蹙著的眉頭捋開。
    娘,我護不住您,總該護好她。他在心裏默念著,把龜甲重新揣回懷裏,貼著心口的地方,暖得發燙。
    深秋的風卷著枯葉,在巷口打著旋。薑八能剛從碼頭扛完活,領了幾個銅板,正牽著小姑娘往雜貨鋪走,想給她買塊桂花糕——今天是她的生日,他記著的。
    “站住!”
    一聲嗬斥從背後傳來。薑八能回頭,見是三個穿著黑色短褂的漢子,胳膊上纏著“清查隊”的紅袖章,眼神吊兒郎當地在小姑娘身上打轉。
    領頭的刀疤臉往前湊了兩步,三角眼眯成條縫,盯著小姑娘:“這小丫頭片子,眉眼怎麽瞧著不對勁?”
    小姑娘往薑八能身後縮了縮,小手死死攥著他的衣角。薑八能把她往身後攔了攔,沉聲道:“有事?”
    “有事?”刀疤臉嗤笑一聲,朝小姑娘抬了抬下巴,“你身後這個,十來歲的小姑娘,是不是日本人?”
    這話像根針,猛地紮進薑八能心裏。他臉色一沉,攥緊了拳頭,指節“哢哢”作響:“你他媽才是日本人呢!”
    “嘿,還敢嘴硬?”旁邊一個瘦高個上前一步,“最近城裏查得緊,凡是東洋種,都得拉去登記!這丫頭片子整天悶不吭聲,我看就有鬼!”
    “她是我親妹妹!”薑八能往前頂了半步,胸膛幾乎撞上瘦高個,“從小生了場病,燒壞了嗓子,說不出話。你們眼瞎了?”
    刀疤臉上下打量著他,又瞥了眼躲在他身後的小姑娘,嘴角撇出抹陰笑:“親妹妹?我怎麽從沒見過你們這號兄妹?把她拉出來讓我瞧瞧,要是真不是,我們兄弟立馬就走。”
    說著,他伸手就去拽小姑娘的胳膊。
    “滾開!”
    薑八能眼疾手快,一把打開他的手。那力道沒控製住,刀疤臉踉蹌著後退了兩步,撞在牆上,疼得“嘶”了一聲。
    “反了反了!”刀疤臉惱羞成怒,從腰裏摸出根鐵鏈子,“敢打清查隊的人?給我拿下!”
    瘦高個和另一個漢子立刻撲了上來。薑八能把小姑娘往身後一推,低聲吼道:“快跑!回院裏等我!”
    小姑娘沒動,死死拽著他的衣角,眼裏滿是恐懼。薑八能急了,胳膊一甩掙脫她的手:“聽話!快跑!”
    就在這時,瘦高個的拳頭已經揮到眼前。薑八能側身躲過,順手抄起旁邊牆角的扁擔,橫掃過去。“啪”的一聲,正打在瘦高個的腿彎,對方“哎喲”一聲跪倒在地。
    另一個漢子舉著鐵鏈子砸過來,薑八能不躲不閃,硬生生用胳膊擋了一下,鐵鏈子砸在他胳膊上,發出沉悶的響聲。他悶哼一聲,反手一扁擔抽在對方胸口,那漢子像個破麻袋似的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來。
    刀疤臉見狀,嚇得腿肚子都軟了,指著薑八能哆嗦道:“你……你等著!”說完,連滾帶爬地跑了。
    薑八能喘著粗氣,把扁擔扔在地上,胳膊上已經起了道紅痕。他回頭看向小姑娘,見她還站在原地,小臉煞白,眼淚在眼眶裏打轉,卻死死咬著嘴唇沒哭出聲。
    “沒事了。”薑八能走過去,聲音放軟了些,伸手想擦她的眼淚,卻被她一把抱住了腰。
    小姑娘的頭埋在他懷裏,肩膀劇烈地聳動著,發出壓抑的嗚咽聲。這是她第一次在他麵前流露出這麽強烈的情緒,不是害怕,是委屈,是恐慌,是藏了太久的絕望。
    薑八能愣了愣,抬手輕輕拍著她的背,像哄小時候受了驚嚇的自己。“別怕,”他低聲說,“有我在,誰也不能把你怎麽樣。”
    他知道,剛才那句“親妹妹”,說出口的時候,心裏頭比誰都清楚是假的。可他更清楚,這丫頭片子跟著他吃了這麽多年苦,早就不是什麽日本人,不是什麽啞女,就是他薑八能要護著的人。
    風卷著落葉掠過巷口,帶著深秋的寒意。薑八能抱著懷裏發抖的小姑娘,抬頭看了看灰蒙蒙的天。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但隻要他還有一口氣,就不會讓任何人欺負她,哪怕要跟整個世道作對。
    巷口的風更冷了,卷著薑八能的怒喝,撞在斑駁的牆上又彈回來,震得人耳朵發麻。
    “你們這幫混蛋!”他指著那幾個跑遠的背影,聲音裏帶著咬牙切齒的恨,“當年日本人在的時候,你們跟條狗似的搖尾巴,給人家端茶倒水,連祖宗都忘了!現在日本人不行了,倒想起耍威風了?欺負女人孩子算什麽能耐?有本事去找那些真刀真槍殺過人的鬼子報仇啊!”
    周圍漸漸圍攏了些看熱鬧的人,有幾個老頭蹲在牆根下,吧嗒著旱煙,臉上露出些不以為然的神色。
    “八能,少說兩句吧。”有個認識的街坊勸道,“他們現在正紅著眼呢,別惹禍上身。”
    “惹禍?”薑八能冷笑一聲,回頭看了眼還緊緊攥著他衣角的小姑娘,她的臉埋在他背後,隻露出一小截蒼白的脖頸,“他們拿著‘清算’當幌子,實則跟當年的漢奸沒兩樣!當年幫著日本人抓人的是他們,現在搶日本人留下的東西、欺負人家孤兒寡母的,還是他們!”
    他越說越氣,胸膛劇烈起伏著:“日本人可恨,可這些趁機作威作福的,就不可恨?他們不是在報仇,是在拿女人孩子撒氣,是在給自己的窩囊找補!”
    這話像塊石頭砸進水裏,激起些細碎的漣漪。有個抱著孩子的婦人低下頭,小聲嘟囔:“前兒個,我看見李老三把那個日本寡婦的織布機都抬走了……那寡婦還懷著孕呢。”
    “還有張屠戶,”另一個聲音接道,“把日本人留下的那幾頭豬全拉走了,說是‘充公’,結果全宰了賣錢了。”
    議論聲越來越大,那些原本麻木的眼神裏,漸漸透出些憤懣。薑八能看著這一切,心裏那股火氣卻沒下去多少。他知道,這些話改變不了什麽,該欺負人的還會欺負人,該受苦的依舊在受苦。
    他轉過身,蹲下來,看著小姑娘。她的眼睛紅紅的,像隻受驚的小兔子,卻沒掉眼淚。薑八能伸出手,用粗糙的拇指擦了擦她眼角的濕潤,聲音放得很輕:“別怕,以後他們再敢來,我打斷他們的腿。”
    小姑娘看著他,忽然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他胳膊上被鐵鏈子砸出的紅痕,眼裏滿是心疼。
    薑八能心裏一暖,咧嘴笑了笑,露出兩排整齊的牙:“沒事,皮糙肉厚的,不疼。”
    他牽著小姑娘往雜院走,身後的議論聲漸漸遠了。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迷了人的眼。薑八能想起剛才那些人躲閃的眼神,想起那些趁機作惡的“清算隊”,忽然覺得,這世道的病,比戰爭留下的傷,更難好。
    回到雜院,他把小姑娘推進屋裏,反手閂了門。小姑娘乖乖地坐在炕沿上,看著他翻箱倒櫃找出些草藥,搗爛了往胳膊上敷。
    “嘶——”草藥敷在紅腫處,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小姑娘連忙湊過來,想幫他按住草藥,卻又怯生生地縮回了手。
    薑八能看著她,忽然歎了口氣:“你說,這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小姑娘沒說話,隻是拿起他放在桌上的窩頭,用小手掰了一小塊,遞到他嘴邊。
    薑八能愣住了,隨即笑了,張嘴咬住窩頭,慢慢嚼著。粗糧的澀味裏,似乎帶著點說不清的甜。他想,不管這世道多糟,隻要身邊還有這麽個盼頭,就不能倒下。
    他咽下窩頭,摸了摸小姑娘的頭:“放心,有我在,誰也別想動你一根手指頭。”
    窗外的風還在刮,嗚嗚咽咽的,像誰在哭。但屋裏,一盞昏黃的油燈下,兩個相依為命的身影,卻比任何時候都要堅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