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愛與恨,化作著寒潭的水

字數:4472   加入書籤

A+A-


    老仆的墳,就葬在寒潭不遠處的坡上,和九妹的墳遙遙相對。
    立碑那天,薑八能親手鑿了三個字“老兄弟”。鑿到第三個字時,鑿子脫手落在地上,他蹲下身,看著石碑上深淺不一的刻痕,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
    那時他剛從一場追殺中脫身,渾身是傷,躲在破廟裏烤火。廟門被撞開,一個男人跌跌撞撞闖進來,頭發像枯草,身上滿是血汙,見了人就嘶吼著撲上來,眼睛裏全是瘋癲。後來才知道,這人一家被邪派滅門,親眼看著妻兒被虐殺,一口氣沒上來,就瘋了。
    那天邪派的人追進廟時,薑八能本想獨善其身,卻見那瘋漢明明怕得發抖,卻還是撿起地上的斷刀,擋在了他身前——許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絲同類的絕望。
    那場架打得慘烈,薑八能殺紅了眼,一口氣挑了二十多個邪派高手,自己也差點斷了氣。瘋漢在旁邊呆呆看著,等血流成河,他突然“撲通”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眼神裏的瘋癲散了些,多了點死灰般的清明。
    “我無家可歸了。”他說。
    薑八能那時正對著火堆烤傷口,淡淡道“世間事,有生就有滅,有聚就有散。你看這火,燒盡了柴,還能留個暖,總比僵死在雪地裏強。”他沒講什麽大道理,隻是指著火堆裏劈啪作響的火星,“想活,就跟著我,至少不用再瘋瘋癲癲等死。”
    他教他認字,教他看《易經》裏的乾卦坤象,教他把心裏的恨,慢慢釀成手裏的刀。二十年,從破廟到天涯,這人從一個見人就躲的瘋子,變成了沉默寡言卻寸步不離的老仆。他話少,卻什麽都懂——懂他摸玉佩時的思念,懂他看龜甲時的隱忍,懂他深夜獨坐時,眼底那團滅不了的火。
    最後一次見他,是在小泉家族的追兵裏。那人舉著刀,硬生生替他擋下了背後的偷襲,刀鋒穿胸而過時,他還回頭看了薑八能一眼,嘴角似乎想扯出個笑,卻隻湧出一口血。
    “先生……走……”
    這是他說的最後兩個字。
    薑八能坐在老仆的墳前,摸出腰間的酒葫蘆,倒了兩杯,一杯灑在墳頭,一杯自己飲下。酒入喉,像火燒,卻燒不掉心裏的空。
    “你說你無家可歸,”他對著石碑輕聲說,“現在好了,有九妹陪著你,有我守著你們,這兒就是家了。”
    風從潭麵吹過來,帶著水汽的涼。坡上的草剛冒芽,嫩得像二十年前那個雪夜裏,他遞給老仆的那碗熱粥。
    薑八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九妹走了,老仆也走了,這世間的牽掛,好像一下子輕了,又好像一下子重了。
    他得活著,替他們看看天亮,替他們等孩子們回來。
    就像老仆當年跟著他一樣,他現在也得跟著這份念想,一步一步,走下去。
    寒潭居坤位,藏於梁家村坤艮之間,正是《青囊》所言“水藏玄武,山隱青龍”之地。潭水自西而來,繞坡三折方聚,狀如束帶環腰,本是聚氣納福的吉壤,偏生北岸那株老柳斜探水麵,枝椏垂落如泣,將一脈清靈之氣折了半分,倒成了“玉帶纏愁,柳鎖離魂”的局。
    薑八能常在潭邊坐至深夜。月上中天時,潭麵浮起一層薄霧,像九妹當年晾在竹竿上的素色衣裳。他數著水底的星子,看它們被水流揉碎,又慢慢聚起——恰如這一輩子的愁緒,從未真正散去,隻是換了種模樣纏在骨頭上。
    墳塋所在的坡地屬艮,主“止”,宜藏不宜顯。可他偏讓兩座墳頭對著潭水,任晨露浸碑,任晚風穿穴。風水先生路過時嘖嘖搖頭,說這是破了“藏風聚氣”的規矩,怕是要擾了逝者安寧。薑八能隻笑笑,不說話。他懂,九妹一生愛水,老仆護他半世,唯有這流動的、看得見的念想,才能讓他們在地下睡得安穩。
    春末時潭邊會生滿紫花地丁,星星點點鋪到墳前,像孩子們當年掉在地上的糖葫蘆碎。他蹲下去摘一朵,簪在九妹墳頭的土上,指尖觸到的泥土總帶著潮氣,涼得像她最後垂落的手。三十五年的恨,像潭底的石,被水流磨得沒了棱角,卻依舊沉在最深處,偶爾被月光照見,仍能映出當年的血痕。
    有次暴雨,潭水漲起來,漫過了老仆墳前的石階。薑八能赤著腳去堵水,腳下的碎石硌得生疼,倒讓他想起二十年前那個雪夜,老仆跪在血泊裏,膝蓋壓著碎冰,也是這樣疼,卻一聲不吭。他那時不懂,為何一個失了魂的人,會突然生出護人的勇氣。如今看著墳頭被雨水打濕的青草,才慢慢明白這世間的愛,從來不是什麽風水能定的,它是絕境裏抽出的芽,是恨海裏浮起的舟,哪怕隻有一絲光,也能讓人把命交出去。
    秋深時潭水會變清,能看見水底的卵石。有塊橢圓的石頭,像極了九妹當年戴的銀簪頭。他撈起來,摩挲得發亮,放在她墳前。風吹過柳梢,嗚嗚咽咽的,像她當年沒說完的那句“別來”。愛與恨纏了一輩子,到最後都成了這風裏的聲,水裏的影,抓不住,放不下,隻能任由它蝕骨,成了刻在命裏的紋路。
    小主,這個章節後麵還有哦,請點擊下一頁繼續後麵更精彩!
    他漸漸老了,背駝得像潭邊的坡,咳嗽時要扶著柳樹才能站穩。可每天還是會去墳前坐一坐,看晨霧漫過碑石,看夕陽把兩座墳的影子疊在一起。風水書上說“陰陽相濟,氣脈相生”,或許是真的——九妹和老仆的墳挨得近了,連風拂過的聲音都柔和了些,不像他一個人時,總覺得這潭水在哭。
    有天夜裏,他做了個夢,夢見三十五年前的櫻花落在潭裏,九妹牽著孩子們的手站在對岸,老仆扛著刀站在身後。他想渡過去,卻怎麽也邁不開腿,腳下的土地軟得像泥沼,纏著他的腳踝——原來這半生的愁與苦,早已成了他的根,紮在這片被改名換姓的土地裏,和愛與恨一起,長成了他自己。
    醒來時,天剛亮。潭麵上的霧還沒散,他摸出那枚“九”字玉佩,貼在胸口。玉佩的涼,墳頭的靜,潭水的流,還有骨頭縫裏隱隱的疼,都混在一起,成了這梁家村的晨。沒有吉,沒有凶,隻有一個人守著兩座墳,守著一輩子的風水,在愁與苦的盡頭,等著愛與恨慢慢沉澱,像潭底的沙,終有一天會落定。
    薑八能開始在潭邊修煉時,腰已經彎得像張拉滿的弓。他不再練那些硬碰硬的功夫,隻是盤膝坐在潭邊的青石上,對著水麵吐納。晨露打濕他的白發,暮色漫過他的衣襟,他像塊生了根的石頭,與這寒潭漸漸成了一體。
    潭水是有記憶的。他說“當年九妹總愛在月下浣紗,木槌敲在石板上,能驚起滿潭的魚”,水麵就泛起細碎的漣漪,像魚群擺尾;他說“老仆第一次握刀時手都在抖,卻偏要護在我身前”,水流就突然沉下去半寸,像有人在水底屏住了呼吸。
    他把一生的困惑都攤開在水麵上。說起龜甲的玄機,潭水便浮起一層青光,與他腰間甲片的殘芒遙遙呼應;說起小泉家族的陰謀,水底就翻起細沙,像在衝刷當年的血痕;說起孩子們的模樣,水麵竟映出幾個模糊的孩童身影,追著柳葉跑,跑著跑著就散了。
    “歸家的路,到底藏在哪兒?”他對著潭水發問,聲音被風吹得碎在水麵上。
    那天起,潭水開始發燙。不是灼人的熱,是像九妹當年捂他手時的溫度,一點點滲進他的經脈。他試著沉入潭中,刺骨的寒意裏裹著一股暖流,順著丹田往上湧,衝開了淤堵三十五年的氣脈。他在水裏睜著眼,看見那些被歲月磨平的鱗片般的記憶——九妹在櫻花樹下笑,老仆舉刀時的側臉,孩子們抓著他衣角的溫度,甚至小泉家族那封信上的墨跡,都在水流裏清晰起來。
    他開始每天對著潭水講《易經》。說“乾為天,天行健”,水麵就起了風,吹得柳梢直挺;說“坤為地,地勢坤”,水流就變得綿柔,漫過他的腳踝又退去。講到“否極泰來”時,潭底突然浮起一塊龜甲殘片,與他腰間的甲片嚴絲合縫,青光乍起,映得他鬢角的白發都泛著瑩光。
    更神奇的是,當他說起“恨是執念,愛是歸處”,水麵竟浮出一麵水鏡。鏡裏不是他蒼老的模樣,是三十五年前的自己,正把那枚刻著“九”字的玉佩塞進九妹手裏。“等我回來”,鏡裏的他說。“我等你”,鏡裏的九妹笑靨如花。
    他在水裏待了三天三夜。再次浮出水麵時,腰杆直了,咳嗽停了,眼底的渾濁散去,露出當年的鋒芒。潭水順著他的發梢滴落,落在岸邊的青草上,草葉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抽出新芽。
    他摸了摸腰間的龜甲,甲片上的紋路活了過來,像潭水的脈絡,在他掌心緩緩流動。原來歸家的秘密從不在遠方,在他守了半生的思念裏,在九妹藏了一世的牽掛裏,在老仆用命護住的信任裏——就像這潭水,看似冰冷,卻把所有的愛與痛、愁與念都藏在深處,等一個懂得的人,來喚醒它的溫度。
    夕陽落在潭麵上,碎成一片金紅。薑八能站起身,對著兩座墳塋深深一揖。他知道,該出發了。不是為了複仇,是為了把那些散落在歲月裏的家人,一個個接回這潭水邊,接回這個用愛與等待,熬成了歸宿的地方。
    潭水在他身後輕輕蕩漾,像一聲溫柔的應和。
    喜歡風水雲雷電請大家收藏101novel.com風水雲雷電101novel.com更新速度全網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