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多小時後，當天邊泛起一絲魚肚白時，他們終於到達了目的地。
    那是一個很安靜的小鎮，青石板路，白牆黑瓦，充滿了江南水鄉的韻味。因為時間還早，鎮上幾乎沒有什麽人，隻有幾家早點鋪，冒著嫋嫋的熱氣。
    宋清音指揮著顧知遠，把車停在了一個老舊的院子門口。
    那是一個很小的院子，灰色的磚牆上，爬滿了綠色的藤蔓。一扇小小的木門，因為年代久遠，上麵的紅漆已經斑駁脫落。
    “就是這裏了。”宋清音解開安全帶，從書包裏摸出了一串鑰匙。
    她跳下車，走到那扇木門前，將其中一把已經生了鏽的鑰匙，插進了鎖孔裏。
    “吱呀——”
    一聲悠長的、仿佛來自遙遠時光的聲響，木門被緩緩推開。
    一股混雜著灰塵和顏料的味道，撲麵而來。
    宋清音回頭，對跟過來的顧知遠笑了笑，“歡迎來到我的秘密基地。”
    顧知遠跟著她，走進了院子。
    院子不大，種著幾株半死不活的花草，還有一個早已幹涸的小池塘。院子的盡頭，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看起來，也已經很久沒人住過了。
    宋清音推開小樓的門，走了進去。
    顧知遠跟在她身後，當他看清屋子裏的景象時，整個人都愣住了。
    這間屋子，根本不像是一個住人的地方。
    它更像是一個畫家的工作室，或者說，是一個被廢棄的畫廊。
    屋子裏，到處都是畫。
    地上，牆上，桌子上，沙發上……目之所及，全都是畫。
    有的畫，還繃在畫框上，有的，隻是隨意的畫布，被淩亂地堆疊在一起。
    而那些畫的內容，更是讓顧知遠感到了強烈的、直擊靈魂的震撼。
    那不是什麽歲月靜好的風景畫，也不是什麽賞心悅目的人物肖像。
    那些畫，充滿了壓抑、痛苦、和瘋狂的呐喊。
    一幅畫上，是一個被無數雙手死死拽住的女孩，她的身體被撕扯得四分五裂，臉上卻掛著一個詭異的微笑。
    另一幅畫上，是一個被關在金色鳥籠裏的娃娃，鳥籠外，是無數雙充滿了讚賞和期待的眼睛，而鳥籠裏的娃娃，身體已經開始腐爛，流出黑色的膿水。
    還有一幅畫，整個畫麵都是一片扭曲的、燃燒的血紅色，分不清是火燒雲，還是流淌的鮮血。而在那片血紅的中心，有一隻眼睛，一隻充滿了絕望和死寂的眼睛，正死死地盯著畫外的人。
    每一幅畫，都像一個無聲的尖叫。
    每一筆色彩，都充滿了濃烈到化不開的情緒。
    黑暗，扭曲，混亂，瘋狂……
    這些畫，和那個總是穿著幹淨校服、臉上掛著得體微笑的宋清音，形成了最鮮明、也最觸目驚心的對比。
    顧知遠的心，像是被一隻手狠狠地揪住了，又酸又疼。
    他現在終於明白，周芸日記裏的那句“好想把這層皮撕開，讓所有人看看裏麵到底爛成了什麽樣”，到底是什麽意思了。
    周芸把她的痛苦，寫在了日記裏。
    而宋清音，把她所有的痛苦，都畫在了這些不見天日的畫布上。
    他緩緩地轉過頭，看向站在畫堆裏的宋清音。
    她正背對著他，彎腰從一堆畫布裏，翻找著什麽。
    晨曦的微光，從沒有拉窗簾的窗戶裏照進來，給她鍍上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
    她看起來，那麽單薄，那麽瘦小，仿佛一陣風就能吹倒。
    可就是這麽一個單薄的身體裏，卻承載了如此沉重和痛苦的靈魂。
    “這些，都是你畫的？”顧知遠的聲音，有些幹澀。
    宋清音的動作頓了一下。
    她沒有回頭，隻是低聲說“不是我。”
    “是‘她’。”
    是那個到死都沒能讓這些畫作見過天日的原身。
    不過，這些話她沒說。
    顧知遠愣了一下，沒往深處想，隻當她說的是從前被困住的自己。
    看著那些畫，顧知遠隻覺得自己的心髒像是被泡進了冰水裏，又冷又麻，疼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他一步一步地，走得極慢，像是怕驚擾了什麽。他走到一幅畫前，那幅畫上，一個穿著漂亮公主裙的女孩被無數根看不見的線操控著，像個木偶一樣跳著僵硬的舞蹈，台下是雷鳴般的掌聲，可女孩的眼睛裏，卻一滴眼淚都流不出來，隻有一片空洞。
    他又看向另一幅，那是一片深不見底的海，海麵上是華麗的遊輪和絢爛的煙火，而海底，一個少女被水草纏住了手腳，正在慢慢下沉，她的嘴巴微微張著，卻發不出任何求救的聲音。
    這些畫……
    這些畫裏的每一個筆觸，都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傷口。
    原來在她那張永遠得體完美的笑臉背後，藏著的是這樣一個千瘡百孔、在絕望中掙紮的靈魂。
    他一直以為，她隻是壓力太大了，隻是青春期叛逆了。可他從來沒有想過，她活得這麽痛苦。
    一種巨大的、無力的悔恨和心疼，瞬間淹沒了顧知遠。他想起自己之前還用那些大道理去規勸她，要她理智，要她考慮後果。現在想來，自己是多麽的可笑和殘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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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一個人快要溺死的時候，你卻站在岸上，冷靜地告訴她，水裏很危險，你應該學會遊泳。
    顧知遠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已經是一片深不見底的疼惜。
    “宋清音。”他叫她的名字，聲音啞得厲害。
    宋清音終於從一堆畫布裏直起身，她手裏拿著一卷畫，看起來隻畫了一半。
    她轉過身，沒有看顧知遠，而是將手裏的畫，在空曠的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展開。
    顧知遠走了過去。
    他看到，這幅畫的風格，和屋子裏其他的畫，截然不同。
    畫的下半部分，依舊是濃重得化不開的黑暗，像是泥沼，像是深淵，無數隻蒼白的手從黑暗中伸出來，想要抓住什麽。
    但是，在這片黑暗之上，畫麵的上半部分，卻出現了一片璀璨的星空。
    那些星星，一顆一顆，雖然微弱，卻帶著一種頑強的、向上的力量，努力地衝破黑暗，綻放出點點光芒。越往上，星光越是明亮，越是稠密，仿佛要匯成一條通往光明的銀河。
    整幅畫，一半是地獄，一半是天堂。
    一半是絕望的沉淪，一半是掙紮的希望。
    “這是我最近畫的。”宋清音蹲在畫的旁邊，手指輕輕地撫過那片星空，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顧知遠從未聽過的、如釋重負的雀躍。
    “我想，‘她’應該也想看到光吧。”
    顧知遠的心髒，被這句話輕輕地撞了一下。他知道，她口中的‘她’，是那個被困在完美軀殼裏的、過去的自己。
    而現在，她親手畫出了那片星空。
    她要帶著那個痛苦的靈魂，一起走向光明。
    顧知遠在她身邊蹲了下來，他想伸出手去抱抱她，想告訴她他有多心疼。可他的手抬到一半，又僵住了。他怕自己的觸碰，會驚擾了她此刻這份來之不易的平靜。
    他隻能用一種近乎貪婪的目光，看著她的側臉。
    晨光透過窗戶，柔和地灑在她身上，她纖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那雙總是藏著太多心事的眼睛，此刻，因為那片星光，而變得亮晶晶的。
    “所以，你之後有什麽打算？”顧知遠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平穩一些。
    他知道，她帶他來這裏，深夜驅車三個多小時來到這個秘密基地，不隻是為了讓他看這些畫。
    她是在向他展示她最不堪的傷口，同時，也是在向他宣告她的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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