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他沒有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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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陸停舟抽出一份卷宗。
    卷宗封麵上,一個人名躍入眼簾。
    王淵。
    這是池依依信件中與寧州案有關的第三人的名字。
    王淵,武職,隸屬宣州安順軍。
    陸停舟翻開卷宗,往下看去。
    王淵年少從軍,迄今二十年,官至遊擊將軍。
    陸停舟的視線落在他升任遊擊將軍那年。
    那是永慶十六年正月,朝廷褒獎了一批地方官員,有文有武,王淵正是其中之一。
    陸停舟看著永慶十六年幾個字,眼底湧上一層陰霾。
    永慶十六年,正是七年前,他的老家六盤村被馬匪屠村那年。
    一夜之間,全村十七戶人家,九十六條性命,從老到少,都成了刀下亡魂。
    從那以後,陸停舟隻要看到“永慶十六年”這幾個字,就會心生焦躁。
    他閉了閉眼,按下心底那股躁意,拿著卷宗往下看去。
    王淵得到褒獎是因頭一年九月立下的軍功。
    永慶十五年九月,宣州與慶州交界處山匪橫行,擾民無數,朝廷命宣州安順軍與慶州威遠軍聯手剿匪。
    王淵在剿匪大戰中戰功昭著,由振威校尉升任遊擊將軍。
    他的履曆十分簡單,不過短短一頁而已。
    陸停舟有一目十行的本事,但他的目光卻在這份履曆上停留許久。
    他的老家六盤村,就在慶州轄下的青陽縣。
    七年前的三月,他入京參加春闈,年未弱冠,便成了人人豔羨的探花郎。
    那日他與一眾進士打馬遊街,春風得意,好不輕狂。
    然而他從瓊林宴上回來,忽聞噩耗。
    老家六盤村於月初遭馬匪襲擊,全村上下,無一幸免。
    一日之間,他從雲端跌落地獄,嚐到了何謂骨肉剝離的滋味。
    他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村裏家家戶戶都給過他飯吃,送過他衣穿。
    七年來,無數次午夜夢回,都是全村村民在村口放響鞭炮,恭賀他高中回家的場景。
    震耳欲聾的鞭炮聲中,火紅的紙屑鐵花一樣飛濺。
    白發蒼蒼的裏正拉著他的手,笑得臉上的褶子深如溝壑。
    村民們圍過來,每個人臉上都紅通通的,你一言我一語,說了好多話,卻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鞭炮聲戛然而止。
    陸停舟眼前的人影突然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一間間空屋,屋裏殘留著有人住過的痕跡。
    臥房裏的被褥或是整齊或是散亂,桌上放著喝過水的陶碗,油燈旁擺著縫了幾針的鞋墊,廚房裏的柴火碼得整整齊齊,菜園邊的水桶打翻在地。
    最後一幅景象是陸停舟親眼所見。
    他從京城趕回六盤村時,縣衙已將村人的屍骨收殮掩埋,一座座新墳立在荒野,每戶人家就是一座,一共十七座。
    陸停舟在村裏將每家的屋子挨著看了一遍,來到墳前坐了整整一個白天。
    他親手折了上千個金元寶,連同紙錢一起燒給地下亡魂。
    到了晚上,他在墳堆旁席地睡下。
    半夜,一個鄰村的混子摸到墳前偷祭品吃,被他逮個正著。
    “探花郎饒命!探花郎饒命!”混子認出他,嚇得磕地求饒。
    陸停舟扔過去一個雞腿。
    “裏正在的時候,給你吃過東西,這個雞腿就當他在地下送你的。”
    混子抓著油汪汪的雞腿狠咬了兩口,忽然大哭出聲。
    “老裏正,鄉親們,你們死得冤哪!”
    他哭哭啼啼,將雞腿啃了個精光。
    陸停舟冷眼看著他,直到他將雞腿吃完,才慢慢問了句:“什麽冤?”
    六盤村屠村一案不但驚動了青陽縣縣衙,更連上頭的府城都派人下來親自過問。
    這一案查得極快,官府很快找到逃入山中的馬匪,將他們捉拿歸案。
    經過審訊,匪首對此案供認不諱。
    數日後,一幹馬匪被押至縣城菜市口斬首。
    由於此案太過凶殘,皇帝接到上報後雷霆大怒,將慶州的主要官員從州府到縣衙全部降職革換。
    陸停舟回到六盤村這日,整個案子已塵埃落定。
    他守著村人的墳塋,胸口像破了一個大洞,冷冷的風從這頭灌到那頭,無休無止,沒日沒夜。
    他什麽也做不了,救不了人,報不了仇,他被拋棄在回家的路上,永遠沒了家。
    然而就在這時,突然冒出一個混子為村民喊冤。
    哪怕他說的是胡話,陸停舟還是想聽下去。
    混子用髒兮兮的手背抹抹眼角,看他一眼,小聲道:“你們村被屠那晚,我在外麵喝了酒回來,路過田邊想撒泡尿,忽然聽到有馬跑了過來。”
    他聽見馬蹄聲狂亂,擔心被瘋馬撞到,趕緊滑到田坎底下。
    他聽見有人低聲呼喝,不大工夫,馬蹄聲慢慢停了下來。
    混子好奇地探頭往坎上瞧,隻見一人騎在馬上,穿著黑衣,披著黑鬥篷,兩手扯著馬韁,把馬死死拽住。
    那人跳下馬背,抬起馬蹄折騰了一陣,像是重新裝上了馬蹄鐵,這才騎著馬走了。
    混子對陸停舟道:“那晚的月亮朦朦朧朧,那人頭上又戴著兜帽,看不清臉,但他的馬我看得很清楚,那不是普通的馬,是戰馬。”
    “你憑什麽這麽肯定?”陸停舟問。
    “那匹馬剪了鬃毛。”混子壓低嗓門,“您別看我遊手好閑,見過的世麵比旁人隻多不少。我知道戰馬有個講究,叫什麽……剪鬃束尾,對,就是把鬃毛剪了,尾巴紮起來,和尋常人家的馬不一樣。”
    “它的尾巴呢?”陸停舟問。
    混子撓頭:“尾巴好像沒束起來。”
    “所以你想說什麽?”陸停舟道,“這匹馬和滅村案有什麽關係?”
    混子急得跺腳:“您聽我說,馬匪被抓那日,我去城門口看熱鬧,他們的馬也被帶了回來,沒有一匹是那樣的。”
    他舉手比劃:“它們都沒剪毛。”
    “你是想說,那匹所謂的戰馬和它的主人,和馬匪是一夥的?”陸停舟問。
    混子重重點了點頭。
    “那人站在田坎上,一身血氣,我在底下都能聞見。還有,他騎馬過來的方向就是你們六盤村,如果他從村裏經過,看到那麽多死人,怎麽不去報官?他們肯定是一夥的。”
    陸停舟安靜了一會兒,突然出手如電,扼住了混子的脖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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