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2章 粉箋傳舊約,月影憶當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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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朗回到府邸時,暮色已漫過門檻。
    他的住處原是侯府旁的一處舊宅,不大,卻收拾得利落。院裏那棵老石榴樹還是他當年親手栽的,如今枝椏已高過牆頭,傍晚的風拂過,落了滿地暗紅的花瓣。
    進了書房,秦朗先將七公主給的那卷軍報仔細收好,鎖進樟木書櫃最底層。案上還攤著趙承德抄的《涼州舊誌》,他伸手將散亂的批注紙理齊,指尖劃過“鮮卑與羌部世仇,源於太和年間草場之爭”一行字,眉頭微蹙——這些陳年恩怨,怕是比鎮北王的硬脾氣更難拆解。
    正思忖著,家丁李猛端來一碗熱湯:“公子,廚房燉了羊肉湯,驅驅寒。”
    秦朗接過湯碗,暖意順著指尖漫上來。李猛是當年跟著他從侯府偏院出來的,看著他從埋頭苦讀的庶子走到如今,眼裏總帶著點心疼:“方才望江樓的夥計來了,送了張帖子。”
    “望江樓?”秦朗愣了愣,接過老周遞來的粉箋。
    箋上是簪花小楷,字跡清麗:“聞君歸京,念及舊識,敢邀於望江樓一聚,共話當年風月。柳氏如是具。”
    末尾鈐著枚小巧的“如是”朱印,像極了當年她別在裙角的那顆紅豆佩。
    秦朗捏著粉箋,指尖的溫度透過薄薄的紙頁漫開,忽然撞進之前那個暮春的午後。
    那時他還是國子監的窮學生,青衿洗得發灰,每月最盼望江樓的“詩擂”——不是為那壺免費的碧螺春,是貪戀臨窗的位置能看見護城河的水,映著天光雲影,倒比書齋裏的刻板字有趣些。
    那日詩擂的題目是“樓”,有個穿錦袍的公子哥站在台前,晃著折扇出了個上聯:“望江樓,望江流,望江樓上望江流,江樓千古,江流千古。”
    這聯看似簡單,實則藏著回環的巧勁,“樓”與“流”同音,重複中見風骨,滿座文人要麽蹙眉苦思,要麽假作賞花,竟無一人敢接。
    秦朗坐在角落,手裏捏著半塊冷掉的胡餅,望著窗外水紋發怔——他前幾日去城郊尋書,見過一口老井,井台爬滿青苔,月夜時井水像鋪了層碎銀,井旁石碑刻著“印月井”三個字。
    “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萬年,月影萬年。”
    他的聲音不高,卻恰好落進寂靜裏。錦袍公子哥猛地回頭,眼裏先是不屑,隨即變成錯愕——這下聯不僅字字對得工整,“井”對“樓”,“影”對“流”,連那份時空流轉的厚重感都絲毫不差,更妙的是“月井萬年”對“江樓千古”,一靜一動,各有天地。
    “這……這是誰家的學子?”有人低聲議論。
    秦朗剛要低頭,就聽見身後傳來銀鈴般的笑:“‘月井萬年,月影萬年’,比‘江樓千古’多了幾分沉潛呢。”
    回頭時,撞進一雙亮得像浸了春水的眼睛。穿鵝黃裙的少女手裏捏著串蜜餞,雙環髻上墜著珍珠,隨著她歪頭的動作輕輕晃。
    她身後跟著個麵色肅然的中年男子,正是望江樓的東家柳懷安。
    柳懷安掃了眼秦朗磨得發亮的舊靴,眉峰皺得更緊,語氣淡得像水:“如是,不過是些小聰明,犯不著較真。”
    少女卻像沒聽見,幾步走到他桌前,指著他案上那頁寫著下聯的廢紙:“我叫柳如是。你這聯裏的‘印月井’,是城郊那口老井吧?我去年去拜過,月夜的井水真像鋪了銀子。”
    秦朗沒想到她竟認得那口井,愣了愣才點頭:“是。”
    “那你定是夜裏去過。”
    柳如是眨眨眼,指尖點著“影”字,“白日的井裏隻有水,哪來的‘月影萬年’?”
    這話戳中了他的心事——那時他沒錢買燈油,常借著月光去井邊背書,井水映著月影,倒比書齋的燭火更亮些。他望著眼前的少女,忽然覺得她不僅看懂了對聯,竟像看透了他藏在窘迫裏的那點念想。
    “我爹總說,讀書人光會對對子沒用,得能掙來前程。”
    柳如是忽然壓低聲音,從袖中摸出個油紙包,塞到他手裏,“這是我攢的碎銀,你拿去買些燈油,別總去井邊受凍。”
    油紙包還帶著少女的體溫,秦朗剛要推回去,就見柳懷安站在樓梯口,臉色沉得能滴出水,正朝這邊瞪著眼。
    柳如是吐了吐舌頭,轉身跑了,跑過樓梯時還回頭朝他揮了揮手,腕間的銀鐲叮當作響。
    後來他去揚州大比,臨行前特意繞去望江樓,想把銀錢還她。
    柳如是卻塞給他個錦袋,裏麵是幾塊桂花糕,字條上寫著:“印月井的月影照過你,也會照著你去揚州——此去若奪魁,回來可要為望江樓再寫副好聯。”
    他看見柳懷安站在櫃台後,這次沒瞪他,隻板著臉撥著算盤,卻在他轉身時,聽見柳如是被訓斥的聲音:“女兒家的,跟個窮書生混什麽?他若真有本事,就不會……”後麵的話被風卷走了,隻剩桂花香纏在他袖口。
    揚州奪魁的消息傳回京城時,老周說,望江樓那天掛了盞大紅燈籠,柳小姐擺了三桌酒,說是“為秦公子賀”,柳掌櫃摔了茶盞,卻沒攔著。隻是自那以後,他忙著幽州的事,她被家裏催著學管賬、看鋪子,竟再沒見過。
    秦朗將粉箋湊到燭火旁,暖光裏“柳氏如是”四個字漸漸清晰。
    他想起柳如是之前總踮著腳說:“我爹說你是井裏的月影,看著亮,撈不著。可我覺得,能把井裏的影子寫成‘萬年’的人,心裏定藏著比前程更沉的東西。”
    那時他隻當是少女的癡語,如今再品,倒比朝堂上的諸多虛言更真切。
    “李猛,”秦朗將粉箋折成方勝,放進貼身的荷包,與那枚煙霞佩隔著層布相觸,“明日巳時,備車去望江樓。”
    李猛應著退下,書房裏隻剩燭火在窗紙上投下晃動的影。
    秦朗望著案上的《涼州舊誌》,忽然覺得這京城像張細密的網,七公主的皇室淵源是金線,柳如是的商賈視角是銀線,國子監的同窗、溫府的期許是棉線,而他即將踏入的涼州風沙,或許正需要這些不同的線,才能織成遮風的帳。
    他端起那碗羊肉湯,暖意從喉頭漫到心口。當年印月井的月影照亮過他的書,如今望江樓的邀約,大約是想問問,那束光是否還在。
    明日去了,該好好答她——不僅在,還想讓它照進涼州的戈壁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