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風過竹梢話心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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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竹軒在城西的竹林深處,青瓦粉牆隱在簌簌竹影裏,倒比宮裏的殿宇多了幾分野趣。
秦朗到時,巳時的日頭剛爬過竹梢,穿林的風帶著草木清氣,拂得衣襟發飄。內侍引他穿過月洞門,就見陳容煙坐在臨窗的茶案前,正親手煮茶。
她沒穿宮裝,隻著件月白綾羅衫,袖口繡著幾竿墨竹,發間還是那支素雅的玉簪。見秦朗進來,她抬眸一笑,竟與之前書鋪外那道隔著人群的目光隱隱重合。
“坐吧。”
她指了指對麵的竹椅,聲音清潤如茶煙,“這裏沒那麽多規矩,就當是故人閑聊。”
秦朗依言坐下,目光掃過案上的茶具——粗陶茶罐,白瓷茶盞,竟都是尋常人家的物件。他喉頭動了動,終究先拱手:“謝公主相邀。之前蒙公主提點,秦朗……”
“先喝茶。”
陳容煙執起茶筅,將浮沫撇去,動作行雲流水,“茶涼了,就品不出滋味了。”
琥珀色的茶湯注入盞中,帶著淡淡的蘭花香。秦朗接過茶盞,指尖觸到微涼的瓷壁,忽然想起國子監的槐樹下,他捧著那字條反複看“經義在理,不在身份”時的心境。那時他總猜,這位“貴人”究竟是誰,直到今日才敢確信。
“聽說你在幽州,用推恩令化解了幽王宗族紛爭?”
陳容煙先開了口,目光落在窗外搖曳的竹影上,“我讀你寫的策論,說‘分其勢,不如聯其心’,倒是比朝堂上那些‘剿撫之爭’通透多了。”
秦朗放下茶盞,據實道:“不過是順勢而為。宗族之間本就有姻親牽連,隻是被些陳年恩怨堵了心。推恩令是表,讓他們明白‘合則兩利’才是裏。”
“這便是你的心學?”
陳容煙笑了,“在事上磨,在心裏悟。”
“公主過譽了。”
秦朗略一欠身,“不過是些粗淺心得,倒是讓京城議論了些時日。”
“議論才好。”
她忽然轉頭看他,眼神清亮,“若學問隻能藏在書齋裏,那才是真無用。你在彝倫堂講‘知善知惡是良知’,我宮裏的侍女都在說,往後當差,不光要記著規矩,更要記著‘該不該’。”
秦朗心頭微暖。他原以為皇室貴胄總難免脫離庶務,卻沒想陳容煙竟連這些細枝末節都知道。
“說起來,”陳容煙執起茶壺續水,語氣輕描淡寫,“你要去涼州了?”
秦朗一怔,隨即點頭:“三月後啟程。”
茶案上的熱氣嫋嫋升起,模糊了兩人之間的距離。
陳容煙沉默片刻,才緩緩道:“叔祖父駐守涼州三十年,性子是出了名的剛。當年先皇要在涼州設互市,他當著滿朝文武拍了龍椅,說‘胡商狡詐,恐壞我大陳根基’,最後還是先帝說‘你守得住疆土,難道守不住人心’,他才作罷。”
秦朗心頭一動。這竟是鎮北王的往事?他從未在任何文書裏見過。
“他不是固執,是怕。”
陳容煙的聲音低了些,“怕涼州的安穩是假的,怕他護了一輩子的城,哪天會從內裏塌了。”
她抬眼看向秦朗,“你在幽州能聯宗族之心,可涼州的宗族,與陳將軍打了半輩子交道,早就成了死對頭。”
“下官明白。”
秦朗沉聲應道,“下官已讓人搜集涼州百年宗族恩怨,打算先從舊史裏找症結。”
“找對了方向。”
陳容煙頷首,“叔祖父案頭總擺著本《涼州戰紀》,翻得頁腳都爛了。他常說‘忘戰必危’,卻不知‘記仇更危’。”
她從袖中取出一卷素箋,放在案上,“這是我托人抄的,叔祖父近年的軍報摘選,你或許用得上。”
秦朗接過素箋,指尖觸到細膩的紙頁,上麵的字跡娟秀,卻記著密密麻麻的軍情:“某年某月,北魏掠我糧草”
“某年某月,北魏獻良馬三百”……最末一行,寫著“冬春之際,各部易生亂,非因饑寒,多因舊怨”。
“公主……”
秦朗喉頭發緊,不知該如何道謝。這份情誼,已遠非“提點”二字能概括。
“我不是幫你。”
陳容煙卻擺了擺手,目光重新落回竹影上,“我是幫涼州的百姓。當年我去邊地巡查,見涼州的孩子冬天連棉衣都穿不上,卻還要聽父輩說‘北魏與我不共戴天’。你那套心學,若能讓他們明白‘安穩比仇恨值錢’,才是真有用。”
她忽然笑了,像想起什麽趣事:“說起來,當年你在揚州大比寫《論華夷一體》,被禦史彈劾,我讓伴讀在溫祭酒麵前說‘少年銳氣當護’,其實是我自己也覺得,那策論裏的字,比禦花園的花好看多了。”
秦朗望著她坦然的笑容,忽然覺得眼前的七公主,與他想象中深宮裏的貴胄判若兩人。她懂經義,卻不拘泥於經義;知規矩,卻不困於規矩。就像這聽竹軒的竹,有節,卻能隨風而不折。
日頭漸高,竹影在地上移了半尺。秦朗起身告辭,將那卷軍報鄭重收好:“下官定不負公主所托,也不負涼州百姓。”
陳容煙送他到門口,忽然道:“秦朗,記住一句話——對付剛硬的人,不能用強,要用‘韌’。就像這竹子,風再大,彎而不折。”
秦朗回頭,見她站在竹影裏,月白的衫子被風拂起,竟有種說不出的清朗。他深深一揖,轉身踏入竹林。
竹葉在頭頂沙沙作響,像在重複陳容煙的話。秦朗握緊了袖中的軍報,忽然覺得涼州的風沙似乎沒那麽可怕了。這位七公主,就像當年那道字條上的光,又一次照亮了他前路的褶皺。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走遠後,陳容煙望著他的背影,輕輕歎了口氣。
晚晴在旁道:“公主,您把鎮北王的軍報給他,若是被陛下知道……”
“陛下會懂的。”
陳容煙抬手撫過身邊的竹節,“秦朗是塊好料子,能讓他去磨一磨叔祖父的硬脾氣,未必不是好事。”
她頓了頓,指尖在竹節上輕輕叩著,“再說,我總覺得,這世間的道理,不該隻藏在宮裏,也該讓那些在風沙裏討生活的人,聽一聽。”
風吹過竹林,送來遠處市井的喧囂,混著茶案上未散的蘭花香,在聽竹軒的角落裏,悄悄釀著一段關於知遇與期許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