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4章 印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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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來這套。”
柳如是嗔怪地看他一眼,伸手作勢要去收那碟桂花糕,“再說謝,我可要把桂花糕收起來了,省得你吃著堵心。”
秦朗忙按住她的手,兩人指尖一碰,像被井台邊的月光燙了似的,又都慌忙縮回。柳如是臉頰泛起層薄紅,耳後的珍珠花仿佛也染上了粉色,她借著整理流蘇的動作移開目光,岔開話頭說起這兩年的事:“我爹硬逼我學管賬,說女兒家也得懂些生意經,將來萬一……總不能一點營生都不會。前幾日去南邊盤賬,見著揚州的舊識,還問起你之前大比奪魁時的模樣呢,說你那時穿著青衿,站在台上答策論,整個廣場的鴿子都被驚飛了,比戲文裏的狀元郎還神氣。”
她忽然壓低聲音,湊近了些,鬢邊的珍珠花隨著動作輕輕晃動:“他們還說,你在幽州把互市打理得比咱們京城的綢緞莊還順。我爹聽了,嘴上罵‘不務正業,放著翰林院的清貴不做,偏要去跟那些蠻夷打交道’,夜裏卻在書房翻你當年在望江樓寫的詩稿,翻到後半夜呢。”
秦朗聽得失笑。那位不苟言笑的柳掌櫃,竟也有這般藏著掖著的關注,倒讓他心裏暖烘烘的。
“說起來,”柳如是忽然正了神色,收起玩笑的語氣,“你要去涼州了?前幾日聽我家商隊的鏢頭說,朝廷下了旨意,讓你三月後赴涼州,是真的?”
秦朗點頭:“確有此事。”
“涼州的商路,我柳家也沾了點邊,每年總要派幾支商隊去那邊,換些皮毛和馬匹。”
她從案下拖出個藍布封皮的賬本,賬本邊角都磨得起了毛,顯然是常被翻看的,她翻開其中一頁,指著上麵的墨跡,“這是去年的往來賬冊,你瞧瞧,其實都好賣,就是關卡上的稅太重,層層盤剝,部族之間又互相設卡,今天你搶了我的商隊,明天我燒了你的貨棧,一趟下來,利潤薄得像紙,有時還得賠上性命。”
她指尖重重點著“關卡稅銀”幾個字,眉頭微蹙:“我爹說,這不是稅的事,是人心的事。部族信不過官府,總覺得官府要占他們的便宜,官府又防著部族,怕他們借著互市囤積兵器,各懷心思,生意自然做不活。”
秦朗心頭一動。柳懷安這話,竟與他在幽州悟到的“聯其心,通其利”不謀而合。他在幽州這些時日,見多了刀兵相向,最後能讓雙方放下戒備的,無非是讓他們明白,合作比爭鬥更有利,信任比提防更安穩。
“我給你備了份禮。”
柳如是像是早有準備,又從靠牆的櫃裏取出個木匣,木匣上了鎖,她打開鎖,裏麵是幅折疊得整齊的涼州商路圖,圖是用桑皮紙畫的,邊角有些磨損,上麵用朱砂細細標著幾處“易生亂”的地段,旁邊還密密麻麻寫著小字。“這是老鏢頭畫的,他在涼州走了三十年商隊,閉著眼睛都能摸到各部族的帳篷。他說涼州的風沙裏,藏著比賬本更要緊的東西。”
她抬眼望他,眼裏的光亮晶晶的,像當年初見時,他在印月井邊背錯了詩,她捂著嘴笑時眼裏的光:“你在幽州能讓幽王宗族放下刀,涼州也定能行。到時候商路通了,我就讓柳家的商隊把江南的絲綢、蘇繡都運過去,讓那邊的姑娘也穿上好看的裙子,讓她們知道,咱們這邊的春天,比涼州的風沙溫柔多了。”
秦朗接過商路圖,指尖觸到桑皮紙的粗糙和朱砂的溫潤,忽然覺得這張圖比七公主送來的軍報更添了幾分煙火氣。皇室的製衡之術,商賈的生計之謀,原來到頭來,都係在“人心”這兩個字上。
日頭漸漸偏西,透過窗欞灑進來的光變成了暖黃色,落在柳如是水綠的裙角上,像是鍍了層金邊。
秦朗起身告辭,柳如是送他到樓梯口,廊外的江風卷著水汽吹來,拂得她鬢邊的流蘇輕輕晃動。她忽然像是想起什麽,從袖中摸出個小小的錦囊,錦囊是用藕荷色的軟緞做的,上麵繡著半輪月亮,她把錦囊塞到秦朗手裏:“這是印月井的井水,我讓人昨日剛裝的。聽說涼州的水硬,喝著發澀,你帶在身邊,想家的時候聞聞,就當是……就當是井裏的月影跟著你了。”
錦囊裏的水囊輕輕晃著,裏麵的水不多,卻像是藏著半輪月亮,沉甸甸的。
秦朗剛要道謝,就見樓下櫃台後,柳懷安正站在那裏,手裏撥著算盤,算珠打得“劈啪”響,眼角的餘光卻不住地往這邊瞥,見秦朗望過去,他像是被燙到似的,猛地轉過頭,拿起賬本擋住臉,耳朵卻悄悄紅了。
“我爹他……”柳如是臉上也泛起紅暈,聲音低了些,“他說,若你在涼州用得上柳家的商隊,隻管開口,商隊裏的鏢師都是走慣了北魏的,能幫你探探路,遞個消息什麽的。”
秦朗深深一揖,這一揖裏,有對柳如是的感激,也有對柳懷安那份藏在嚴苛下的關切的敬意。他轉身下樓,江風穿過走廊,帶著水汽拂過臉頰,懷裏的商路圖、水囊,還有那枚玉佩,都沉甸甸的,壓在衣襟上,卻暖得人心頭發燙。
他回頭望了眼三樓的窗口,柳如是還站在那裏,水綠的裙角被風拂起,像一朵綻在江霧裏的蓮,遠遠望去,鬢邊的珍珠花閃著細碎的光,與簷角的風鈴交相輝映。
樓下的說書先生不知何時換了段子,正拍著醒木講“秦文宗幽州定策”,說他如何單騎入幽州,在帳中與幽王世子對飲三日,最終讓各宗族歃血為盟,聽得客人們拍著桌子叫好,聲浪幾乎要掀翻樓頂。
秦朗踩著吱呀作響的樓梯下去,忽然覺得這京城的風,似乎都帶著暖意,不像來時那般清冽了。
從國子監的青衿,到幽州的風塵,再到即將踏入的涼州風沙,這一路行來,原以為都是自己孤身向前,此刻才明白,總有那麽些人,用不同的方式,為他照亮前路。柳如是塞來的桂花糕,柳懷安夜裏翻的詩稿,老鏢頭畫的商路圖,還有這印月井的月影……都在他心裏攢著,成了比鎧甲更堅實的力量。
他握緊了懷裏的錦囊,裏麵的井水似有若無地透著清涼,像印月井的月光落在掌心。就像柳如所說的,印月井的月影跟著他呢——那束曾照亮他寒夜書冊的光,如今要跟著他,去照涼州的戈壁了。
江風又起,簷角的風鈴“叮咚”作響,這一次,秦朗覺得那鈴聲裏,藏著江南的春,藏著京城的暖,更藏著一份沉甸甸的期許,要隨著他的腳步,一路向西,直到風沙盡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