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5章 禦書房,虎符寄涼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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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禦書房的檀香是陳年的老山檀,沉得像化不開的墨,混著案頭鬆煙墨的清苦,在晨光裏漫成一片凝滯的肅穆。秦朗跪在冰涼的青磚上,磚縫裏似乎還滲著昨夜的寒氣,順著膝蓋往上鑽。頭頂那道熟悉的聲音響起時,帶著帝王特有的金石般的沉穩,卻比朝會時鬆快了些許,像緊繃的弓弦暫歇了片刻。
    “起來吧。”
    陳清然的聲音從龍椅方向漫過來,裹著檀香的霧氣,“後天便要動身了?”
    秦朗叩首起身,垂著眼簾應道:“是,陛下。行囊已備妥,隻待吉時啟程。”
    抬眼時,正撞見皇帝指間捏著份奏折,朱筆懸在紙頁上方,指節因用力泛著青白。陳清然比去年朝會時更顯威儀,明黃龍袍上的十二章紋在晨光裏流轉,襯得他眉眼間的銳氣愈發沉凝,像淬了火的劍,藏在錦鞘裏仍透著鋒芒。
    “涼州的事,溫啟銘同你說透了?”陳清然放下朱筆,指尖在奏折邊緣輕輕點著,那點動作裏藏著不易察覺的思忖,“鎮北王陳崇嶽,性子是出了名的烈,比幽州的幽王還硬三分。”
    秦朗應聲:“溫祭酒提過。鎮北王戍守涼州三十年,風霜刻在脊梁上,勞苦功高。隻是……”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地磚的紋路裏,斟酌著詞句,“晚輩聽聞,王爺對朝廷近年的新政,心下多有存疑。”
    “何止是存疑。”
    陳清然忽然輕笑一聲,那笑意像冰麵下的暗流,沒達眼底就凍住了,“去年朕想在涼州設茶馬司,他一封奏折遞回來,字字都帶著邊關的沙礫,說‘胡馬豈能換我朝茶葉?恐養虎為患’,硬是把這事壓了半載。”
    禦書房裏靜了下來,隻有銅漏的滴答聲在梁柱間蕩,敲得人心頭發緊。秦朗知道,皇帝說的何止是茶馬司。鎮北王手握三萬玄甲軍,又是太祖嫡脈,在涼州的威望比布政使還重,連地方官的任免都要先問過他的意思。這般權勢,於帝王而言,終究是根紮在心頭的刺,不拔不快,拔了又怕流血。
    “你在幽州用的推恩令,”陳清然忽然轉了話鋒,目光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像帶著秤砣,要稱出他肚裏的深淺,“讓幽王宗族把封地分給子弟,既分了勢,又沒動刀兵,這法子倒是巧。”
    秦朗心頭一凜,青磚的涼意順著膝蓋往上滲,他垂在身側的手悄悄攥緊了袍角:“幽州宗族雜居,本就有析產的舊俗,推恩令不過是順了他們的性子,談不上‘巧’字。”
    “涼州呢?”
    陳清然追問,聲音裏添了幾分銳利,“鎮北王膝下有三子,長子在京中任閑職,次子三子隨他在涼州掌兵。你覺得,這推恩令,能用在他身上嗎?”
    這話像塊冰投進滾水裏,在秦朗心裏炸開層層白霧。他抬眼望向皇帝,見陳清然正盯著他,眼底有期待,更有警示,像在說“朕知道你懂,說說看”。他忽然明白,這場召見從來不是簡單的臨別囑托,而是場不動聲色的考較,考的是他對朝堂深淺的拿捏。
    “陛下,”秦朗深吸一口氣,胸腔裏的氣息帶著檀香的沉,“鎮北王與幽州部族不同。他是皇室宗親,是守在大陳北境的盾。推恩令若用在他身上,怕是要寒了邊關將士的心——他們會想,連守土的王爺都要被削權,誰還肯為朝廷拚命?”
    陳清然沒說話,隻拿起案上的茶盞,揭開蓋子撇了撇浮沫。白瓷盞沿的熱氣漫上來,模糊了他的眉眼,卻讓秦朗後背滲出細汗,順著脊骨往下滑。
    “但涼州的部族,”秦朗話鋒再轉,聲音穩得像釘在地上的樁,“卻是另一番光景。晚輩查過卷宗,涼州鮮卑、羌等部族,首領多是父子相承,子弟間為了牛羊、草場、繼承權,年年都要紅幾次眼。若能在他們之中推行推恩令,許以朝廷冊封,讓子弟們知道,不必刀兵相向也能得好處——既能分其勢,又能讓他們感念皇恩。”
    他頓了頓,迎著皇帝的目光道:“如此,或許能讓鎮北王看到,推恩令並非‘削權之術’,而是‘安邊之策’。”
    陳清然終於抬眼,嘴角勾起一抹淺淡的笑意,那笑意裏有了幾分真切的暖意:“你倒是比溫啟銘說的更通透。他隻勸朕‘徐徐圖之’,卻沒說清這‘圖’字該從何落子。”
    他放下茶盞,從案上拿起一枚虎符,遞了過來。虎符是玄銅鑄的,虎首猙獰,齒爪鋒利,冰涼的銅氣順著掌心往骨縫裏鑽,沉甸甸的像壓著整座涼州的山:“這是調兵的半符,你帶著。涼州不比幽州,真出了亂子,光靠嘴皮子沒用。玄甲軍雖聽鎮北王的,但見了這半符,至少能給你爭取幾分喘息。”
    秦朗雙手接過,指腹摩挲著虎符上的凹凸紋路,忽然覺得這銅疙瘩比七公主的軍報、柳如是的商路圖更重——那兩份是暖意,這份是性命,是朝廷壓在他肩上的信任。
    “鎮北王那裏,”陳清然又道,“朕已給他寫了封信,說你是去‘助他理民政’,暫不涉軍務。你到了那兒,多聽少說,先把部族的脈摸清楚——哪些人是鎮北王的死忠,哪些人心裏打著小算盤,哪些人是牆頭草,都得記在心裏。”
    他忽然歎了口氣,眼角的細紋在晨光裏顯露出幾分,語氣裏泄出些常人難見的疲憊,像緊繃了許久的弓弦,難得鬆了半分:“朕知道這差事難。但涼州不能再亂了,去年冬天鮮卑人搶了糧草,餓死了不少邊民;鎮北王也不能一直‘剛’下去,他那性子,再熬幾年,怕是要跟部族拚個兩敗俱傷。你在幽州能讓幽王放下刀,或許……也能讓他鬆鬆緊繃的弦。”
    秦朗躬身,脊梁挺得筆直:“晚輩定不辱使命。”
    “去吧。”
    陳清然揮了揮手,重新拿起朱筆,筆尖落在奏折上,“後天離京,朕就不送了。宮裏的規矩多,送了反倒添堵。”
    秦朗再拜告辭,退出禦書房時,晨光已漫過漢白玉欄杆,在長廊的金磚上淌成河。他握著那半枚虎符,指腹反複摩挲著虎首的棱角,忽然覺得這銅器比什麽都沉——比柳如是的水囊多了幾分寒涼,比老鏢頭的商路圖添了幾分鋒利。皇帝的話像層窗紙,沒捅破,卻讓他看清了涼州真正的棋局:不止是部族紛爭,更是皇室與藩王的角力,新政與舊勢的碰撞,是要在刀光劍影裏,硬生生擠出一條能讓各方都活下去的路。
    他抬頭望向宮牆外的天,湛藍得像被水洗過,連朵雲都沒有。後天就要離開這座城了,帶著柳家父女的暖意,帶著皇帝的囑托,也帶著朝堂的暗流。涼州的風沙裏,藏著的何止是部族恩怨,更是一場需要用“人心”拆解,用“權術”平衡,用“性命”兜底的困局。
    但他腳步沒停,沿著長廊一步步往前走。掌心的虎符漸漸被體溫焐熱,銅質的涼意在暖意裏慢慢化開,像在提醒他——此行雖難,身後卻有整個大陳的重量,推著他,也托著他,不得不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