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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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閆師傅的普通話帶著濃重的鄉音,殷秋晚從沒聽過這樣的口音。
    她雖不完全懂意思,話卻是聽得明白的,知道眼前這位是看病的大夫,模樣雖有些嚇人,說話卻像母親哄她喝藥時般溫柔,她揪著衣角的手慢慢鬆開了。
    &34;俺不怕。&34;殷秋晚忽然仰頭衝閆師傅笑了笑,&34;俺媽說我打針都不帶哭的。&34;
    閆師傅摸著剃得青茬茬的光頭直樂嗬,這孩子是頭一個見著他不哭不鬧還主動搭話的小娃娃。
    他外表粗獷,心思卻和嗓音一樣細膩,每次給小患者看病都得費番周折——總不能因為長得凶就不做這行吧?
    &34;真是乖囡。&34;閆師傅把殷秋晚的小手放上暗紅脈枕,指尖輕搭上去。
    他微闔雙目,兩根手指在腕間遊走,時而輕按時而挪移,左右手腕各把了十多分鍾,期間診室裏靜得能聽見鍾表滴答聲。
    &34;來,轉個身。&34;閆師傅又捏了捏她的頸椎,蹲下身檢查膝蓋和腳骨,最後才讓她坐回父親身邊。
    &34;這娃底子太薄。&34;閆師傅轉向殷長安,&34;估摸著出生時不足月吧?先天髒腑未全,後天又沒補上。脾胃虛寒,氣血兩虧,得慢慢溫養,喝中藥費勁不?&34;
    殷長安想起女兒喝藥的&34;戰績&34;就頭疼,殷秋晚吃西藥很利索,從小吃的多,大藥片子不用掰,一把藥一口就吞了。
    打針也是對害怕免疫了,看到大夫用注射器吸了藥水,自動就脫了褲子露出半邊屁股,朝板凳上一趴,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就是喝中藥不行,聞著味就吐。
    去年有次病的嚴重,開了幾天的中藥,頭幾次都是夫妻二人硬灌,灌的撕心裂肺,後來自己喝,夫妻倆還覺得殷秋晚懂事了。
    直到幾天以後,院子裏的菊花全部枯死了,倆人才知道她把藥全倒花盆裏啦!
    氣得劉紅芳第一次動了手,打了之後又心疼,心疼的不是藥,心疼的是她不顧自己的身體。
    經過那次,他們再沒給殷秋晚開過中藥,實在是怕了。
    殷長安把顧慮跟閆師傅說了,閆師傅點點殷秋晚的額頭:“三斤骨頭還挺倔,我給你開點不那麽好喝的藥,你乖乖喝掉,不然養不好身體,你什麽都幹不了。”
    殷秋晚歪歪頭,一臉好奇的問:“我好了能跳皮筋嗎?能學洋車嗎?能去學校嗎?”
    閆師傅一邊寫藥方一邊笑眯眯的回答:“當然能了,不僅這些能做,以後你還能去更大的學校,做更多的事,能學洋車還能學開大汽車,跳皮筋跳舞都可以。”
    小小的殷秋晚心裏琢磨著,更大的學校究竟是什麽模樣?會比哥哥的學校還要寬敞嗎?大汽車的車門那麽高,她踮起腳也夠不著,倒不如跳皮筋來得有趣。
    自打記事起,她的生活就被藥片和針管填滿,母親總說外麵風大,不許她亂跑。
    村裏同齡的女孩有好幾個,閑時跟著大人紮堆,她也能湊在邊上瞧熱鬧。
    可一旦農忙時節,母親便很少讓她出門,大部分時間就用那把鐵鎖將她困在屋裏,畢竟有過中暑的經曆,炎炎烈日下,母親是斷然不許她下地的。
    這時節的孩童最是快活,大人們舍不得讓他們下地拔草——怕他們分不清麥苗和稗子,反倒糟蹋了莊稼,孩子們便得了大把的自由時光。
    殷秋晚家的宅基地在村裏算是少見的寬敞,卻隻零零散散蓋了幾間土坯房,連院牆都沒砌。
    一則家裏人口單薄,二則手頭拮據,在這個剛能填飽肚子的年月,誰家也拿不出閑錢大興土木。
    屋前的空地被劉紅芳收拾得幹淨整潔,加上地處村子中央,這裏便成了天然的社交場。
    飯點時,村裏人端著粗瓷碗聚在此處嘮嗑;放學後,孩子們也愛來這兒嬉戲。
    跳皮筋、丟手絹、擲沙包,最熱鬧的當屬&34;挑大梁&34;——兩排孩子手拉手築成防線,被點到名的孩子要鉚足力氣衝過去。
    若能撞開對方防線,就能帶回一員&34;俘虜&34;;若被死死攔住,便要留在敵方陣營。
    這個遊戲在殷秋晚心中堪稱一絕,可總也沒人邀她加入,她瘦得像根豆芽菜,就連比她小的孩子都嫌她礙事。
    畢竟她既沒力氣衝垮防線,也沒勁兒攔住別人,隻能搬個小板凳坐在門檻上,把小臉擠在門縫裏,眼巴巴地看著小夥伴們在陽光下奔跑嬉鬧。
    農村的木門大多是自家打的,底下墊著青石門檻,鏈條鎖一掛,門縫小的能塞進個拳頭,門縫大的小孩都能鑽進去。
    殷家的門縫不算大,剛好容得下一張小臉,她就那樣趴在門縫前,看著外麵的歡聲笑語,偶爾有玩得興起的孩子跑來跟她說幾句話。
    大家都知道她身子骨弱,不能跟著漫山遍野瘋跑,也不能下河摸魚洗澡,連出門都得掐著時辰。
    金霞是她最要好的玩伴,兩人同歲同月生,又沾著點親,雖說殷秋晚輩分大,在村裏都能當奶奶了,可金霞總親昵地喊她&34;晚晚&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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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霞生怕她一個人悶得慌,玩一會兒就跑過來陪她說說話,隔著那道木門,看著好友渴望的眼神,金霞心裏直泛酸。
    多年後兩人閑聊時,金霞說起往事:&34;你記不記得我第一次見你?我媽為了生弟弟,從小我就在姥姥家長大。”
    “那年快過年,我爸把我從姥姥家接回來,我媽讓我去喊大伯吃飯,我大伯家就在你家旁邊,他不知道幹啥去了,我蹲在你家牆根等。”
    “天正下著雪,我蹲的腿都麻了,穿的一雙破棉鞋也透水了,冷的瑟瑟發抖。然後就看見,你爸用自行車載著你從衛生室回來。”
    “你那時生病了,剛剛打完針,穿著幹幹淨淨的小花襖,戴著毛茸茸的棉帽,隻露出巴掌大的小臉。&34;
    &34;我頭一回見帶毛邊的帽子,覺得好看極了,再看看自己,穿著補丁摞補丁的棉襖,鼻涕眼淚糊了一臉。你就像畫裏的小公主,我卻像個小叫花子。”
    “你爸跟我說話,我嚇得直往後縮,根本不敢抬頭看你們。&34;
    &34;後來你媽喊我進屋烤火,我磨磨蹭蹭不敢進去,是你突然拉住我的手,把我拽進屋裏。那一刻,我心裏暖烘烘的,這麽多年都忘不了。&34;
    &34;再後來我們玩到一塊兒,才知道你天天要喝那麽多的藥,還要打針。有一回看你生病都不能下床,我躲在柴垛後麵偷偷哭了好久。&34;
    殷秋晚聽著這些陳年舊事,不禁有些恍惚。
    那些畫麵在她記憶裏早已模糊不清,在那個缺朋少伴的童年,任何一個願意靠近的身影都是上天賜予的禮物,至於幹淨與否、美醜之分,她從未在意過。
    或許正是那段被禁錮的時光,讓她養成了近乎苛刻的潔癖——隻對自己嚴苛,對他人卻格外寬容。
    閆醫生開完藥方,叫來護士抓藥,他叮囑殷長安:&34;這副藥配的溫和,我特意加了些調味的藥材,喝起來酸甜適口,應該不會反胃。&34;
    &34;放心吧,不會影響藥效,先喝兩個療程,喝完再來複診,食補也很重要,&34;他又寫下一張便簽,&34;要是能尋到這味藥材,按方調理,效果會更好。&34;
    殷秋晚在一旁聽得雲裏霧裏,坐得久了,隻覺得頭暈目眩。她輕輕扯了扯父親的衣角:&34;爸,我難受。&34;
    殷長安立刻緊張起來,閆醫生摸摸她的額頭:&34;氣虛體弱,回去好好靜養。暈車的話,可以含些酸梅之類的清新水果緩解。&34;他指指殷秋晚手裏的橘子,&34;這個就不錯,酸味能止嘔。&34;
    伍海軍聞言,忙說門口就有賣橘子的。
    一行人拿了藥,他不顧殷長安推辭,硬是拉著他出了醫院,在水果攤前推讓幾番,最終還是伍海軍付了錢。
    殷長安抱著閨女,又是一陣感慨:&34;老戰友,今兒個可真是承你情了,耽誤你一上午工夫,我帶著晚晚實在不便,也怕家裏人惦念。改日要麽我去你那,要麽你來我家,咱哥倆總得好好喝上兩盅。&34;
    伍海軍咧著嘴直樂嗬:&34;中!老殷,這都知根知底的,還能跑了不成?往後有的是機會,咱兩家可得常走動。&34;
    殷長安跟著開懷大笑,眼角皺紋裏都漾著真摯的笑意——有些情誼,確是歲月也磨滅不了的。
    揮手作別後,他推出那輛二八大杠,把網兜裝著的橘子往車把上一掛,又小心翼翼地將閨女抱到橫梁上坐穩。
    &34;晚晚,把這橘子皮攥緊了。&34;他邊說邊剝開個橘子,&34;剛才剝的時候一股子清香衝得人腦袋一震,要是待會坐車犯惡心,就放鼻子底下聞聞。&34;
    小姑娘接過帶著體溫的橘皮,酸甜交織的滋味在舌尖炸開,她眯起眼睛,先被果酸激得打了個激靈,隨後蜜甜便如潮水般漫上心頭。
    許是這橘子格外合口,或是汽車尾氣太讓她難受,又或是這特殊的時光太過難忘,此後數十載春秋,橘子始終是她最鍾愛的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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