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皆有緣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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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過山脊,蜜糖般的餘暉流淌天地。
餘幼嘉坐在剛剛修補好的桌子邊,用左手變扭在一個豁了口的瓷碗扒完最後一口糙米飯,這才動了動因脫力而有些疼痛的右手,將碗遞給旁邊的三娘:
“三娘,來一碗湯。”
一直安靜趴飯的三娘嚇了一跳,顧不得咽下嘴裏的飯,便著急忙慌的站了起來,給餘幼嘉打了滿滿一碗野菜湯。
餘幼嘉就著碗沿喝了一口,整張臉立馬皺了起來。
對麵的黃氏神情有些僵硬,不過仍開口道:
“今日是我做的飯菜....不合口嗎?”
另一頭的陳婆子打圓場道:
“許是我人老眼花,挖錯了野菜。”
“自我十歲被賣後,得老婦人照顧,便再也沒有挖過野菜了......”
四娘窩在黃氏身邊,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餘幼嘉的臉色,對上眼神之後,又猛地垂下眼,險些將臉埋進碗裏。
倒也不是隻有她如此驚慌。
整個家的人,除了身體還不是很好的白氏,與五郎,幾乎都在偷偷觀察餘幼嘉的臉色。
餘幼嘉假裝沒看見,努力喝湯:
“......我覺得倒也不是廚藝的事兒,若是什麽好吃的野菜,指不定早早就被人挖走了,哪裏輪得到咱們挖。”
所以,幾位女眷挖回來的野菜難吃算意外嗎?
其實一點也不令人意外。
餘幼嘉其實有心理準備,可架不住這一口下去,多多少少讓人覺得窺見了陰曹地府。
忍了又忍,餘幼嘉還是沒忍住上湧的苦水,放下了碗:
“明日在主屋屋後那塊空地上開一塊地,將種布下去,若是天好澆水勤,說不準半月左右就能吃的上鮮菜。”
眾女眷低著頭,齊齊應了一聲。
餘幼嘉方才交代道:
“不用都去,我來指派。”
“陳婆子從前挖過野菜,想必從前家中也是農戶,對田地之事不算陌生,開墾播種的事情便由你去,四娘除了給五郎煎藥,照顧五郎以外,還得擔著給菜地澆水的事。”
“其餘人,除了留一個人照顧大夫人,再留一個人輪換著負責家中每日的拾柴尋野菜與做飯.....”
“剩下的,便都隨我做事,我做什麽,你們也做什麽。”
這回,眾女眷們應聲的聲音倒是大了些。
三娘壯著膽子,問道:
“嘉娘,那你要做什麽?”
餘幼嘉順著殘陽,指了指被卸在院子門口的那一堆梨:
“咱們沒有地窖,家中也小,不似果農一般,有能放存放這些梨的地方,加之果農送梨時路上多少有些磕碰,我準備連夜將這些梨削皮切塊......我一個人幹不了那麽多。”
眾女眷順著她的手看去,這回,哪怕是平日裏最能保持鎮定的餘老夫人與二娘,臉上的神情,也有些僵硬了。
其他人沒有人敢開口,餘老夫人便緩緩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嘉娘,有錯要罰,罰過應當會知錯,不如,就讓周氏來吃飯吧。”
“這,這樣綁著,總不是個事兒......”
‘綁’這個字,觸動了眾人一直以來緊繃的神經。
圍繞在院中吃飯的女眷們下意識看向了梨堆旁的位置,將披頭散發的周氏看了個清楚。
此時的周氏,再沒了下午同餘幼嘉趾高氣揚的姿容,被換了一身適合幹活的糙布衣,被捆住雙手,綁在欄廄邊的一根木頭上,整個人看起來憔悴狼狽的厲害。
餘幼嘉原先那一指,正好帶到眾人都不敢去瞧的周氏,方才引得餘老夫人開口說這些言語。
餘幼嘉笑了一聲,想了想,勉強又端起了碗,不喝湯,隻嚼菜充饑:
“老夫人好生仁善......若當年我被打的遍體鱗傷,被栓在門口的時候有人這樣勸,想必如今不會出落的這般無教養罷。”
坐在她身旁的三娘受不住心事,當即吃了一驚:
“你被打?!那裏挨了打?為,為何又栓,栓你!?”
餘幼嘉隨意道:
“前些年年紀小,不太清楚家中田產銀錢的事兒,隻記得那時候總有人往咱們麵前湊,要帶周氏出去吃茶賭錢,或買一堆並不怎麽值錢的假貨.......”
“我攔著不給她走,她便拿竹條打我,又把我拴在門口。”
那時候的記憶確實是久遠了,如今的餘幼嘉找遍記憶,也隻能找到支離破碎的幾個畫麵。
滔天的眼淚中,整個天空都是晦暗,破敗的顏色。
小小的餘幼嘉被一條粗繩子拴在門口的鐵環上,連走進家中關上門不讓別人看笑話都做不到,活活像是條無家可歸的狗。
被騙,混球,這四個字貫徹周氏的一生。
而心軟無法逃離血脈的小幼嘉,變成了唯一的犧牲品。
讓她想想,她是怎麽從那個鐵環上下來的呢?
好像是......
好像是舅母同周氏撕破了臉,站在街上罵戰,而渾身幽香的表哥替她解開了繩子,又將她抱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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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幼嘉深吸了一口氣,卻沒聞到記憶中那股香香的味道,隻聞到了碗中野菜的苦味:
“我昨日仔細想了想,才回想起,周氏從前也是賭的,隻是這些年家中落敗,已經少有餘錢值得有人專門給她做局,這才慢慢不賭了。”
“沾賭的人不能算一個人,隻能算半個。腦中隻有銀錢與勝負,若是第一次發現時不治治,往後便還會賭,今日欠二兩,明日欠二兩,一月後,就能欠下二十兩,五十兩。”
“你們今日可憐周氏,往後等家破人亡,追債人來討錢時,便是旁人可憐咱們這一家女眷被追債人賣到窯子裏受折磨了。”
餘幼嘉低頭看著碗中自己的倒影,等終是找不到一點兒野菜的痕跡,這才抬起頭。
可她這不抬頭不要緊,一抬頭,卻見眾人全部都盯著自己,餘幼嘉便一時間有些莫名:
“怎麽了?”
三娘靠的最近,聞言都要哭了:
“阿姐是問你挨打的事情,你何苦又說到勸告上!”
“我們,我們原先,原先是因為不知從前還有這樣的事兒......你怎麽從前不說!”
餘幼嘉放下碗,捏住了湊近的三娘臉蛋,指腹用力,動了動,確定沒有四娘的包子臉好捏,這才鬆了手:
“知道了又能如何呢?”
“你們不會遠奔千裏來救我,我也不會願意和你們回餘家當什麽高門大戶的小姐......”
“若是沒有被抄家的事情,隻怕你們這些金尊玉貴的女眷們,一輩子也想不起崇安縣還有個周氏,還有一個我。”
聞言,眾女眷除卻本能的害怕,神色中又各自多了些難以言表的情緒。
二娘下意識想要解釋,餘幼嘉卻隨意的揮了揮手:
“往事不必再提,也不必解釋什麽。”
“說這麽多,不是求個憐憫,而是想告訴你們,我的戾氣並非沒有緣由。”
“別見了幾滴眼淚,便昏頭轉向的來求情,除卻讓我覺得你們很蠢,沒有絲毫用處。”
“有那些功夫,不如現在就開始弄果子——
我今日想出個賺錢的主意,正要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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