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蒼天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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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四娘是個繡娘......
    不,應該說,曾是個繡娘。
    她往昔是四鄰八鄉中最心靈手巧的婦人,如今,隻是數以百計流民中的一人。
    隨著鄉親們奔走兩月,她早已筋疲力竭,更別提從家中帶出的糧食早已吃完,整個人如今餓的頭暈腦脹,灼燒的痛感自肚中起,蔓延五髒六腑,好似隨時會衝出喉頭。
    李四娘忍了又忍,沒能忍住腹中的饑渴,努力抱緊懷裏的孩子,蹲下身去,抓了一把化了一半的雪,一邊艱難拖著早已凍僵的腳步踉蹌行走,一邊將雪塞進自己的嘴裏。
    冰,很冰。
    也很冷。
    唇齒化的開雪,卻填不飽肚子,那帶有些許鏽味的涼意入體,李四娘再也沒能忍住腹中的難受,張口嘔了出來。
    這種嘔自然是吐不出什麽東西的,她吐了幾口酸水,吐的直不起身,動靜十分難聽。
    可四周猶如行屍一般的人們沒有反應,隻是埋頭扛著風繼續前進著。
    她的身旁,有同鄉,也有半路上加入人群的流民,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麻木,沒有人多看她一眼。
    李四娘吐完,試圖爬起來,可這一回,她無論如何,也穩不住身形。
    明明前頭那麽多難關都過來了,明明今日都沒下雪了......
    可自己,怎麽就站不起來了呢?
    李四娘不懂,她那雙本應明亮的雙眼中,生意逐漸淪喪——
    死。
    要死了嗎?
    不,不能死啊。
    孩子......還有孩子!
    她奮力爬了幾步,艱難伸出手去,抓住身旁路過的一個漢子,待看清對方的麵容,李四娘當即露出一個悲切討好的笑來:
    “王五哥!原來你也在這裏.......”
    “我想明白了,原先沒有嫁給你,是我的錯,我知道你心裏還有我,我現在男人也死了,若你不嫌棄我,我就嫁給你,我陪你睡覺,給你生孩子......”
    “隻要你願意給我與我孩子一口吃食,我往後什麽都聽你的......”
    被稱作王五的高大漢子被抓的腳步一頓,他回頭,原本還算是方正的臉上早已凹陷,瘦的幾乎是脫了像。
    他操持著一口濃厚的鄉音,卻也遮掩不住聲音中的疲憊與死氣:
    “四妹子,我們都要餓死了,哪裏還有心思做那檔子事......”
    “我沒有吃食,隻還剩一些.......”
    李四娘立馬來了精神,不等王五說完,便掙紮著要去扯王五腰間的袋子。
    王五沒有推開她,可袋子到手,李四娘著急忙慌的打開,便瞧見裏麵隻有幾根顯然是入冬之前采集的枯黃雜草。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
    李四娘又哭又笑,卻仍是不肯鬆手,將枯草塞進嘴裏嚼著,卻是再也忍不住淚流滿麵。
    王五想伸出手,像年幼時一樣,拍拍這個鄰家乖妹子的頭,可伸出手去,卻又覺得不妥,收了回來。
    或許是知道自己將死,或許是終於遇見個想見的人,王五到底是停下了步伐,往雪地上一坐,陪在了李四娘身旁。
    李四娘的哭聲哀哀,王五也隻是聽著,好半晌,才道:
    “四妹子,聽阿哥一句多嘴,或許.....或許原先那狗縣丞要納你作小妾時,你該答應下來的......”
    “你生的好,又有刺繡賺錢的本事,無論如何,也比出來逃荒當流民要更好......”
    王五艱難的說著心裏話,可隻說了兩句,就被李四娘哽咽著打斷:
    “我男人都因為這事被打死了!我怎麽能去當那狗官的小妾!”
    “咱們從前的縣城裏,誰不知道那縣丞仗著自己上頭還有靠山,已經納了一百多房小妾,但凡看得上眼的,當街奸淫的事也不在少數?!”
    “你讓我去當那狗官的小妾,與殺了我有何區別!?”
    “況且,縱使是我去當了小妾,咱們就能有活路嗎!那縣丞與縣令狼狽為奸,去年那麽好的收成,賦稅一高再高,狗官們竟還不滿足,讓官兵裝作山匪,來百姓家中搶錢搶糧,但凡不從,立馬殺人滅口...!”
    “咱們去縣衙狀告,縣令就替縣丞遮掩,還要反被汙罪,被搶走最後一絲銀錢,或被抓起來簽下賣身契,男去苦力,女先去陪縣丞,等縣丞膩味,便被送去當娼妓!”
    “這些事,咱們從前不說,可誰不知道?”
    李四娘哭的厲害,本就不能嚼用的枯草割開了她的舌頭,血腥味彌漫而出,落在明淨的雪地之上,刺眼而又汙濁。
    王五愣愣的聽著,好半晌,也才茫然的呢喃道:
    “對,是這樣,是這樣的。”
    “我老母被那群搶糧的人打傷,我想給她醫治.....我沒有銀錢給她醫治。”
    “我賣了老屋,賣了祖上留下來的幾畝地,不夠,還是不夠......”
    “連報仇的法子都沒有,我打不過那些官差,反倒是被打了好幾次......”
    兩人一動一靜,可卻再沒了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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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冷風吹拂而過,王五抬眼看了一眼似乎馬上又要開始落雪的天色,將手插進雪地裏,開始耗費最後一絲力氣,為惦記了很多年的心上人刨個坑位。
    他的舉動認真,李四娘卻沒理會他,待腹中終於有了些許飽腹之物,便撐起身,艱難又爬了起來,準備要走。
    王五滿手的鮮血,卻仍被李四娘的舉動驚住:
    “四妹子,你去哪裏?”
    李四娘吃了些許東西,有了些力氣,這回身形沒有先前搖晃的厲害,卻仍走的艱難。
    她的聲音一片暗啞,抱著懷中包裹的手卻越發緊了一些:
    “我,我去那頭的縣城瞧瞧,我鄉中裏正說起過,這個崇安縣有個姓甄的好縣令......說不準,說不準還能有個活路。”
    “不能死,我不能死,我的孩子還在等我為她掙個活路.......”
    王五這麽個高大的漢子,愣愣的看著她,下一瞬,竟是沒忍住哭了出來:
    “四妹子,我原先就想問你這件事,你的孩子......”
    “那味道,隔著好多人都能聞到.......”
    “......你孩子,是不是已經死了?”
    李四娘的背影猛然僵住,一直以來宛若活在夢中的她,被這幾句言語所帶來的寒意浸透全身,突然就有了幾絲清明。
    她顫抖著,顫抖著,跪倒在了地上。
    而後,緩緩,緩緩的掀開了懷中包裹的一角——
    冬日的霜雪早已帶走了孩子的魂魄,隻留下一副青灰的軀殼。
    她年幼的麵容甜美而安詳,恍若隻是沉浸在一個難以脫離的夢中。
    死了.......
    原來,真的死了。
    穹頂的陰雲終究還是籠罩住了她。
    李四娘整個人都開始發抖,她無可抑製的發出尖叫,嘶吼,宛若一隻被困住的母獸。
    無法掙脫的她,連王五伸過來控製住她的手都狠咬了好幾口。
    滿嘴的溫熱鮮血,伴隨著滔天的鹹濕眼淚湧入口中。
    李四娘發出了一聲直麵蒼天的不甘哀嚎:
    “老天爺,你沒長眼啊!!!”
    這聲撕心裂肺的哭聲在雪中傳出很遠,很遠。
    可奈何.....
    此方雪中,隻有宛如行屍走肉一般的流民們各自有各自的痛苦,不會有人理會李四娘的哭泣。
    不,倒也真有一個人。
    王五仍在奮力的拋坑,沒有工具,他便用手,稍有磕碰,便鮮血淋漓,可他也渾不在意,隻將地上拋出了個淺淺的坑位,這才對李四娘道:
    “四妹子,你與孩子.......”
    王五素來嘴笨,年少時嘴笨沒有表露心意追求到心上人,讓對方另嫁他人,此時,更不知道該如何說起生離死別的事情。
    他想說,太冷了,別折騰自己與孩子,讓孩子能有個安身之地。
    又想說,太冷了,咱們肯定活不過冬,不如在這個地方尋個地方睡下,我現在還有一點兒氣力,一定將你們娘倆安置好.....
    可無論怎麽想,既怕四妹子生氣,又覺得有些喪氣。
    他猶豫著猶豫著,隻得準備等李四娘的哭聲稍稍緩和些再說。
    王五耐心的等著,原以為命數如此,可也正是在這個時候,眼尖的他看到流民隊伍最前麵似乎有了一陣騷亂,而騷亂似乎越來越大,越來越大......
    他擔心是崇安縣的官兵在驅趕流民,艱難爬起身準備問上幾句,就聽前頭一個激動的大嗓門喊道:
    “城門口有告示——崇安縣的縣令願意接納咱們!”
    “隻要咱們給他做工,不但給咱們安排住處,還有熱湯飯......甚至做的好的話,還能留在崇安縣當良民!”
    “現在已經開城門了,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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