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一章 瑰意琦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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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聞言,小九麵容古怪了一瞬,旋即抱著箱子往旁退開一步。
    僅僅隻有一步,李氏已經略有些蒼老的雙眼中,卻倒映出那道內庭回廊下的人影。
    幾十步外,清臒青年煢煢孑立於陰影之中。
    無悲無喜,一身寡素,猶如當年。
    李氏原先緊皺的眉眼終於慢慢鬆開,她的神色裏有些懷念,又有些窺究,她仔仔細細的打量門內的人,卻又好像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
    小九俯首,道:
    “一直在,隻是怕您不願相見。”
    清臒青年緩聲而出,寬袖擺動間,身形如同掠影,沒有發出一絲聲音,便已經來了李氏麵前。
    李氏笑著搖了搖頭,回應了小九的話,隨後便收回目光,邁著步子,繼續往門外走。
    兩人一左一右幾乎並肩,默契的連腳步都幾乎一樣,可卻誰都沒有說話。
    直到到了角門前,見了那兩輛裝備齊全的馬車,為首那輛車又是幾乎與青年從不離身的八叔所駕,李氏方才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息很長,像是要歎出這些年的無奈。
    可歎息聲後,李氏卻仍是沒有猶疑的上了馬車。
    車簾晃動,遮掩人息。
    清臒青年站在車窗下,良久,終是開了得知李氏要走之後的第一句言語:
    “母親,早日歸來。”
    馬車內寂靜無聲,好半晌,李氏略有些含混的聲音才壓過了馬的嘶鳴聲傳來:
    “......好孩子,難為你不在意我那日的重話......”
    “我也不是一時興起,而是對出家早已思慮許久。這幾日這麽多事,倒叫我這活了大半輩子的人更明白了些,世間生離死別,悲苦甚多,留於世間掙紮,倒不如去清修......”
    “你也不必惦念我......我想清楚了,你與你表妹合該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你既心悅你表妹,早些向她袒露心意,早些成婚才是要緊的事情......隻是後事如何,我怕是見不到了,你們自過自己的小日子就好。”
    “至於從前的事,過去就過去了......”
    “外頭風大雪冷,你快些回去罷。”
    李氏的聲音,似乎一朝一夕之間,便蒼老了許多,與他來到崇安那年更是大相徑庭。
    可冥冥之中,這位寬厚幹練的婦人,卻似乎還是同從前一樣。
    那日,也是如此,沒有饒舌,沒有解釋,她就願意留下身旁侍衛被除掉大半,幾乎走投無路的他,重新給了他周利貞這個名字與身份,一切都默契的不像話。
    而如今,這份默契又重新回到了他們二人的身上。
    一切,就是如此。
    更是隻能如此。
    清臒青年側耳一一聽著囑咐,良久,方才躬身拜首,離了窗下。
    馬車終是邁上了前路,車輪轂轂而動,逐漸沒了蹤影。
    他的神色十分蒼白,神情茫茫的站在尚且未化的冰雪之中,也分不清是他素,還是天地更素。
    早已在門口蹲守了有一會兒的餘幼嘉便出聲問道:
    “舅母說的也有些道理,苦海掙紮,未必比清修好......隻是她要去何處出家?”
    周利貞輕聲回答道:
    “母親沒有明說,是我選的淮南靈岩寺。”
    “平陽王與廬陵王具有長輩在此地出家,還有不少官家女眷,哪怕起禍事,想來也不會太受波及.......表妹?!”
    喃喃幾句之後,周利貞頓覺不對。
    猛地一抬眼,這才發現身邊站著一身男裝打扮,俊俏非凡的餘幼嘉。
    而小九早在身旁不知咳嗽了多久,一派連肝膽都要咳出來的架勢。
    周利貞沒開口,餘幼嘉終於是受不了‘噪音’,幫小九解釋了一句:
    “我來此地想和你商量一下屯糧的事,沒想到剛到,就撞見你與舅母出門,我便在旁聽了幾句。”
    “你們母子二人實在傷心,此處馬鳴又震天響,沒瞧見我也是常事。”
    此聲平淡,卻引得周利貞心跳如鼓,暗道不妙。
    可還沒等他出聲,就聽餘幼嘉雙手交疊抱胸,直勾勾的看向他,眼中黝黑的眼珠稍稍顫動,問道:
    “隻是我沒明白,舅母為什麽說——
    你心悅我?”
    沒什麽能比舅母說的話分量還重。
    今日若是旁人來說這話,餘幼嘉一定不信,但,偏偏說這話的人是李氏。
    餘幼嘉這種哪怕玩心計,也以冷靜理性估算成敗的人,自然更不會遮遮掩掩。
    有什麽,問什麽。
    講究的,就是效率。
    小九在旁捂住了臉,也試圖捂住自己的哀嚎。
    周利貞眉睫微顫,隻得下意識別過眼,先往後退一步,試圖穩住自己:
    “我.......”
    後麵的話,他沒能開口。
    因為他,猛地發現餘幼嘉宛如閑庭信步一般,又朝前邁了一步。
    那一步剛巧是台階,他雖終於難得居高臨下,可卻終於看清了餘幼嘉的瞳色。
    那雙眼中,冷意,淩人,卻又略帶玩味。
    她像第一次認識他,亦像是初出茅廬的獵人,第一次發現身邊居然就有個稱心如意的獵物。
    其中迫人之勢,無須言表。
    她氣息閑散,眸中威壓卻極強,一步一步向上,向前邁步......
    而周利貞,便隻能一退再退。
    他出來時孤身鶴影,沉寂無聲,被一步步逼入門內時,雖還是沉默無聲,心境卻大不相同。
    青磚回廊,日影如刀。
    她進,他退。
    鞋跟碾過石縫,一步一響。
    裙裂掃階,眸光晃眼。
    他喉結猛滾,指尖微麻,直至戰栗的靴尾刮過青階,後背撞破一片柔軟,跌坐進帳中,他才意識到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兩人竟已穿廊越庭,重新回到了青紗帳中。
    餘幼嘉難得沒有動手去扶,仍是重新成了居高臨下的人,慢條斯理的打量。
    她目光剮過何處,周利貞渾身肌膚便紅到何處,整個猶如浸透月影紅霞的玉器薄瓷。
    周利貞等待著那個自己的‘宣判’,等到心跳轟然爆成碎鑼,震得齒關生腥。
    餘幼嘉卻不鹹不淡的收回了視線,睫影如枷,沉沉壓住他喉間那團滾燙的、無處可逃的顫鳴:
    “啊......看來是真的。”
    是的。
    看來確實是真的。
    她口口聲聲責問三娘的那位白家表哥,可她眼皮子底下,居然也會有這種事。
    什麽時候呢?
    餘幼嘉思索一陣,沒得到答案,索性直接開口問道:
    “你要談一些正事,還是繼續這個話題聊聊?”
    “我帶了重要的消息來。”
    此言一出,莫說是跌坐在地,顧影自憐的謝利貞愣住,連帶著一直暗處好幾雙眼睛都愣住了——
    等等,不是,這都這樣了,還能談別的事情嗎?
    壓根不怪主子沒法讓表小姐意識到心意,如此冷酷絕情,隻怕過地府不喝孟婆湯,下輩子也不會回念上輩子分毫事吧......
    周利貞薄唇輕抿,餘幼嘉懂了。
    於是,她蹲下身去,伸出手,靠近周利貞的臉。
    那個動作,很熟悉,周利貞下意識想將白皙無瑕的臉貼近,可還沒等他湊近,餘幼嘉便抬手,不輕不重的抽了他一巴掌。
    這巴掌不疼,聲音也不響。
    周利貞第一反應,竟然是......香。
    奇異的,詭譎的,難以用言語形容的,更不同於任何香料的......香。
    香氣所過之處,口,舌,喉,腔,腹,足,甚至是許久不曾活過的腦,也後知後覺湧起被被密密麻麻螞蟻啃食的難耐......
    一切,恰到好處的要命。
    若不是他抵住了舌尖,隻怕難掩喉間的呻吟。
    餘幼嘉微微挑了挑眉:
    “心悅我可不是個好主意,我...可是會訓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