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槁木死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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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絕不是好抉擇的事情。
二娘渾身顫的厲害,含淚道:
“昨日五郎便不敢決斷,隻能回來尋人,可我又怎麽好下決斷?”
“我們姐妹糾結一晚,今早方才交代五郎去定厚棺,我想著......我想著最差也是個厚些的棺槨,不至令母親被野狗.......野狗,刨出......”
......分食。
餘幼嘉知道對方沒能吐出的那兩個字是什麽。
但,也是因為如此,才覺十分可悲。
縱使她與白氏來往不多,可因一碗沒能吃上的薑汁燉蛋,到底覺得對方本性純良。
一個本性溫婉,純良,連死都不肯怪罪她人的人。
到頭來,卻要用一種極其委屈的方式入葬......
餘幼嘉胸口中昨夜那口消失的鬱鬱之氣又重新凝回,她定了定神,方道:
“你們才是白氏兒女,婚葬喪儀,合該你們來做主。”
“不過我也需得提醒幾句,外頭尋不到木材,咱們家中還是有一些的,你們若是願意,可尋個棺材鋪掌櫃來問問厚棺能否拆改......若是不願意拆改,也可定薄棺材,拆厚棺,在外麵再封上一層......”
說來說去,到底都是一些委曲求全的法子。
餘幼嘉額角又開始隱隱作痛,她輕吸了一口氣:
“自然,到底怎麽做還是由你們做主。”
“隻是我將難聽話說在前頭,最好是早些入土為安,免得後麵又動亂,咱們根本顧不上......”
若不是害怕如此,說不準再等等,也能是有合適棺材的。
誰都知道苦楚。
可誰也沒說過,這苦楚如剜心一般。
二娘三娘兩姐妹早已淚流滿麵。
良久,二娘方才道:
“那等五郎回來,我讓他去再將另一副棺材也定下,咱們去問問如何拆改,能改出合適的......”
“如今,也隻能如此了。”
餘幼嘉幾不可查的點頭,二娘便慌張擦幹臉上淚痕,拉著三娘跨出門準備去等五郎。
餘幼嘉沒有跟去,她隻是偏了偏頭,看向廚房右手側那麵稍有煙熏痕跡的牆。
那個方向,正是東廂房的主屋。
餘幼嘉還沒去瞧過屍體,也,不準備再去瞻摩遺容。
隻隔一堵牆,她已經瞧見了白氏的一生。
餘幼嘉垂眼,卻又聽門外腳步聲去而複返,這回竟又多了幾道。
隻不過一盞茶的功夫,二娘三娘回來時,臉色已然一片灰白,連走路都走不穩了。
連五郎,也是紅著眼,滿頭大汗。
餘幼嘉掃了一圈,最終還是看向五郎。
五郎深吸了好幾口氣,方才顫聲說道:
“阿姐......沒有。”
“昨夜我去定棺材的時候,分明還有一副薄棺和一副厚棺,可今日再去,竟是一副都沒了。”
“那掌櫃的說,說,說曆年熬不過冬的老人就多,更別提是今年......”
“沒有了,都沒有了。”
“那是城中唯一一家棺材鋪,我去的時候還有好多人詢問何時才能有棺材,棺材鋪掌櫃不耐,索性關了店麵,說今年不再開門了......”
二娘三娘早已經哭不出來,麵如死灰站在一旁,呆頭呆腦,似乎是沒有反應過來,為何棺材鋪的生意會比所有鋪麵的生意加在一起都好。
又為何,白氏一生行善積德,大部分時候都在吃齋念佛,無論是何境況都不怨懟.....
可臨了臨了,卻連一副入葬的棺材都換不來!
餘幼嘉木著臉將視線收回,當著驚慌失措的幾人,穩聲開口道:
“我知道了,不必慌張。”
“我們還有木材,我記得今天是王五每隔三日就來送木盒的日子,他是個木匠,雖可能沒有做過棺材,但他的手藝,一向是極好的,你們也都看在眼裏。”
“我托付他再做一副棺材給大夫人,形製我來給他畫,一定做的體麵,舒適,比薄棺和不合身的厚棺要好上百倍。”
雖是急中生智,可她的言語極穩,像一劑良藥,灌入幾人的腦海。
已經慌到幾乎暈倒的幾人,登時便平複了下來。
餘幼嘉又定了定神:
“我喝口水就去等王五,你們去休息......若不想休息,就去布置靈堂,燒紙守靈,不必慌神多問。”
幾人含淚應下。
小廚房內,到底是又隻留下了餘幼嘉一人。
餘幼嘉打了幾瓢水入鍋,又蹲下身,坐在灶前的板凳前,點起火折子引燃枯枝。
枯枝燃火燃的快,可不夠猛烈,也轉瞬即逝。
不過,不要緊。
燒火就是這樣,越是燒的猛,越是燒的快,起不了勢。
往往難以撲滅的大火,都是一點點的蔓延,吞噬,哪怕剿滅明火,也無法澆滅木材中的火信。
餘幼嘉一直添火,一直添火,火光幾乎撲臉,這才堪堪回過神來。
那火燒的很烈,此時,已然隻差水沸。
餘幼嘉沉默幾息,喃喃道:
“金屋,金屋......”
也算是叫她找到了個由頭,能撐住心中最後一口氣。
不能落寞,得燃燒。
熊熊燃燒。
她能死,萬人能死,可像表哥、白氏這樣的人死了......
世道就真的完了。
餘幼嘉丟掉手上的火鉗,站起身給自己倒了碗沸水,一邊喝一邊感受著五髒六腑的滾沸,旋即放下碗,重新邁步走入了冷風之中。
王五住在城外,因帶著貨物的緣故,腳步稍稍拖遝些,往常也都晌午之前能到。
可今日,餘幼嘉卻等了約摸兩個時辰,才又見到了王五。
王五還是一貫的老樣子,隻是這回,獨輪車旁卻多了一個約摸七八歲,臉上手上全是髒汙與爐灰,髒的幾乎看不見人形的瘦小孩子。
餘幼嘉掃了孩子一眼,覺得這副打扮略略有些眼熟,但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王五自然也瞧見了這個眼神,但他性子溫吞,仍是規規矩矩打過招呼,方才一邊卸貨,一邊賠笑解釋道:
“小恩公,這是我路上撿的孩子。”
“我來時路上碰上了些事情,那個和您一樣開糖鋪的蔣掌櫃今早在路上打閨女,似是要逼著閨女去什麽地方,旁邊一個做炊餅的漢子瞧不下去,想去攔,卻被蔣掌櫃手上的木棒打到了頭,登時就倒了下去,徹底沒了氣......”
“蔣掌櫃帶著閨女跑了,但那死掉的漢子家中孩子尤其多,聽人說他媳婦身體不好,瞧見這件事的路人們,將上了十歲,能幹些活計的孩子們都領走了,說是能給份工,給口飯吃。”
“隻有這孩子,因身體瘦小,被人嫌棄髒,沒有人要。”
“我想了想,瘦沒事,我還能養養,髒也沒事,四妹子也能替他洗洗,所以我就將他帶來了......”
王五言及此處,搓著手,連連躬身作揖,試圖為這孩子留下一條命:
“小恩公,您從前說不能讓流民進城外的院子,那我們若是收養這孩子,又能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