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若浮萍

字數:5313   加入書籤

A+A-


    有多痛,餘幼嘉不知道。
    她隻知道,很冷。
    明明是高照的日頭,可灑在人身上,卻始終沒有暖意。
    餘幼嘉努力平複呼吸,搜腸刮肚想翻找出來些寬慰柔和的話,可真到了開口的時候,卻變成了她獨有的言辭:
    “餘家如今是我掌家,我說你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外頭今日下人極少,隻要你想走,我就能帶你走。”
    “身上的傷是小事,我給你找大夫......童老大夫你知道吧?他能治,什麽都能治。”
    餘幼嘉自覺自己這話說的就算不算好,可卻也絕不會有錯。
    她想帶走呂氏,她就能帶走呂氏。
    但,凡事,最怕一個自以為是。
    呂氏仍然是那副怔愣,失神的神情,直勾勾的盯著餘幼嘉,喃喃問道:
    “嘉娘子,若是我不想走呢?”
    若不是時機不對,餘幼嘉一定大怒,她沒有多言,伸出手去,試圖牽起呂氏的手,可呂氏卻抖著手,先一步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該怎麽描述呢?
    有些人,有些事,根本沒有辦法用言語描述。
    舊傷累累,新傷遍布。
    層層疊加,連原本的肌膚是什麽顏色都瞧不出來。
    死寂中,呂氏早已幹涸的淚到底是落了下來。
    眼淚伴隨著血珠而墜。
    一顆,一顆,一顆,劃過鞭痕累累的臉,掉在她血肉模糊,已經平坦的前胸之上。
    那裏的血,還在流。
    可餘幼嘉身上還在流動的血,卻停了。
    隻一眼,她就知道,呂氏根本活不了。
    不論是傷,還是死意,都已將呂氏啃噬殆盡。
    沒有生機。
    天下如此大,都給這個女人留下一點兒生機。
    呂氏顫抖著手,慢慢攏起衣襟,她似乎想要俯身,重新撿起地上的東西,但卻沒能如願。
    她似乎,比她說的,還要疼一些。
    餘幼嘉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果盒,重新放回到了呂氏的懷裏。
    呂氏恍若重獲至寶。
    而餘幼嘉則是愣了好半晌,才依稀抓住了那一抹看不見抓不著,卻盤旋在心頭的古怪之感:
    “......縣衙采購的果盒,是你說要定的?”
    不然,緣何那麽‘湊巧’,偏生是縣令內宅小妾對果盒感興趣呢?
    呂氏原想點頭,可似乎是扯動了傷口,便仍是艱難張嘴:
    “是。”
    “後院的女人們大多可憐的緊,不是被家裏人送進來,就是隨著老太監一起出宮,無家可歸,指望著他能安度晚年的對食宮女......”
    “人前的體麵,和咱們沒什麽關係,隻要一盒糖,就算是嚐過了甜頭。”
    “一老妾的弟弟將果盒帶進來,咱們各分了幾顆,誰都不舍得吃,我一攛掇,便難得聚在一起,求到了縣令麵前去。”
    “嘉娘子真的好生厲害啊......我見到那果糖,便知道旁人肯定做不出來這些東西,肯定是咱們餘家做的.......”
    “我同她們說起,可除了蔣小娘子,誰都不信我,說若我有家,肯定不能.......”
    肯定不能在這裏做妾。
    可,可不留在這裏,又能怎麽辦呢?
    她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
    除了一張還算是看得過去的臉,什麽都沒有。
    她原本也隻是做妾的命,可又惹了主母厭棄......
    若不是那日稀裏糊塗的往城裏跑,又剛好撞見了為老太監物色女人的管家,沒準當夜就死在流民堆裏了。
    呂氏艱難回憶著往昔,臉上的淚珠混著仍在滲血的鞭痕下墜,看著著實駭人的厲害。
    餘幼嘉沉默得厲害,好幾息之後,才想起翻找身上的帕子。
    可,縱使是這麽一件小事,也沒能如願。
    今日出門著急,她穿的是男裝,隻顧得上帶了刀,卻忘了帶帕子。
    冥冥之中,好像,確實就差一點,隻差一點。
    但,無論怎麽伸手,都無法夠到最後的毫厘。
    難得,難得,餘幼嘉有了一絲後悔。
    呂氏卻仍似乎想說話,喃喃著開口問道:
    “三夫人緣何做謀害人的事情呢?”
    “她往昔脾性是極好的,與大夫人都差不了多少......”
    “說起大夫人,大夫人可是好些了?”
    一連串的問題下來,餘幼嘉一個都回答不上。
    不過,呂氏似乎也沒有期待餘幼嘉回話,她似乎有些累,抱著果盒,將腦袋歪在了旁邊的石桌上,方繼續問道:
    “算了,算了,我身上痛的厲害,聽不了那麽多了.......”
    “嘉娘子,請容賤妾多嘴再問最後一句罷——
    家中的那張舊木桌還算好用嗎?”
    餘幼嘉手背青筋一跳,立馬順著對方的言語,回憶了起來——
    木桌。
    原先剛剛在城外落腳的時候,呂氏曾從外麵背回過一張缺了腿的木桌。
    那張破木桌後被一家子用竹條修補,一直到一家子進城之前,都仍在用著。
    餘幼嘉原本早已經忘了那木桌,可呂氏,似乎一直在惦念著。
    木桌有什麽好惦念的,能至一個將死之人掛在嘴邊,甚至越過很多東西去呢?
    除非......
    她惦念的,不是木桌。
    而是在問,‘我還算好用嗎?’。
    或者,更確切一些,‘我......派上用場了嗎?’。
    餘幼嘉捏緊了袖中的拳頭,輕聲應道:
    “好用,現在還在家裏呢,幹不少活計時都需要它。”
    呂氏到底是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
    她鬆鬆垮垮掛在石桌上,手裏卻仍死死抱著那個木盒子,眼睛忽眨,宛若隨時都會墜落的蝴蝶羽翼:
    “好......”
    “那就好。”
    “我原先還擔心那張木桌不好用呢......好用就好,我也算是沒白來這一遭。”
    “嘉娘子,我想先睡一會兒,不說那麽多話了......”
    餘幼嘉沉默一息,試圖接住正在下墜的蝴蝶:
    “黃氏在念你。”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呂氏原本已經隻有合至一條縫隙的眼皮又微微瞪大了一些,可她仍沒有抬起頭。
    她臉上的血一直在往下淌,綻開皮肉好似已經粘連在石桌之上,再難回還。
    許是人之將死,許是已經沒有清明。
    她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在念她,我好想她,從她救下我,將我帶在身邊以來,我就沒有離她這麽久過......”
    “可她不信我......”
    “可我怕疼,挨不了打......”
    “可我,可我是女兒身......”
    “可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嫁人生子......”
    餘幼嘉心口一跳,打住了對方的話頭:
    “留著些力氣。”
    “縣令馬上要走,我去將蔣小娘子帶來,我帶你和她一起走——”
    一定,一定能將人帶走......
    餘幼嘉想要起個重誓。
    可,這個世道,這個鬼世道,連個起誓的時間都給人沒留下。
    呂氏已經先一步合上了眼。
    她分明還有很多生平沒講,卻將自己永遠留在了大周四年的寒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