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八章 身若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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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多痛,餘幼嘉不知道。
她隻知道,很冷。
明明是高照的日頭,可灑在人身上,卻始終沒有暖意。
餘幼嘉努力平複呼吸,搜腸刮肚想翻找出來些寬慰柔和的話,可真到了開口的時候,卻變成了她獨有的言辭:
“餘家如今是我掌家,我說你能回去,你就能回去。”
“外頭今日下人極少,隻要你想走,我就能帶你走。”
“身上的傷是小事,我給你找大夫......童老大夫你知道吧?他能治,什麽都能治。”
餘幼嘉自覺自己這話說的就算不算好,可卻也絕不會有錯。
她想帶走呂氏,她就能帶走呂氏。
但,凡事,最怕一個自以為是。
呂氏仍然是那副怔愣,失神的神情,直勾勾的盯著餘幼嘉,喃喃問道:
“嘉娘子,若是我不想走呢?”
若不是時機不對,餘幼嘉一定大怒,她沒有多言,伸出手去,試圖牽起呂氏的手,可呂氏卻抖著手,先一步解開了自己的衣襟......
該怎麽描述呢?
有些人,有些事,根本沒有辦法用言語描述。
舊傷累累,新傷遍布。
層層疊加,連原本的肌膚是什麽顏色都瞧不出來。
死寂中,呂氏早已幹涸的淚到底是落了下來。
眼淚伴隨著血珠而墜。
一顆,一顆,一顆,劃過鞭痕累累的臉,掉在她血肉模糊,已經平坦的前胸之上。
那裏的血,還在流。
可餘幼嘉身上還在流動的血,卻停了。
隻一眼,她就知道,呂氏根本活不了。
不論是傷,還是死意,都已將呂氏啃噬殆盡。
沒有生機。
天下如此大,都給這個女人留下一點兒生機。
呂氏顫抖著手,慢慢攏起衣襟,她似乎想要俯身,重新撿起地上的東西,但卻沒能如願。
她似乎,比她說的,還要疼一些。
餘幼嘉彎下腰,撿起地上的果盒,重新放回到了呂氏的懷裏。
呂氏恍若重獲至寶。
而餘幼嘉則是愣了好半晌,才依稀抓住了那一抹看不見抓不著,卻盤旋在心頭的古怪之感:
“......縣衙采購的果盒,是你說要定的?”
不然,緣何那麽‘湊巧’,偏生是縣令內宅小妾對果盒感興趣呢?
呂氏原想點頭,可似乎是扯動了傷口,便仍是艱難張嘴:
“是。”
“後院的女人們大多可憐的緊,不是被家裏人送進來,就是隨著老太監一起出宮,無家可歸,指望著他能安度晚年的對食宮女......”
“人前的體麵,和咱們沒什麽關係,隻要一盒糖,就算是嚐過了甜頭。”
“一老妾的弟弟將果盒帶進來,咱們各分了幾顆,誰都不舍得吃,我一攛掇,便難得聚在一起,求到了縣令麵前去。”
“嘉娘子真的好生厲害啊......我見到那果糖,便知道旁人肯定做不出來這些東西,肯定是咱們餘家做的.......”
“我同她們說起,可除了蔣小娘子,誰都不信我,說若我有家,肯定不能.......”
肯定不能在這裏做妾。
可,可不留在這裏,又能怎麽辦呢?
她什麽都不會,什麽都做不好。
除了一張還算是看得過去的臉,什麽都沒有。
她原本也隻是做妾的命,可又惹了主母厭棄......
若不是那日稀裏糊塗的往城裏跑,又剛好撞見了為老太監物色女人的管家,沒準當夜就死在流民堆裏了。
呂氏艱難回憶著往昔,臉上的淚珠混著仍在滲血的鞭痕下墜,看著著實駭人的厲害。
餘幼嘉沉默得厲害,好幾息之後,才想起翻找身上的帕子。
可,縱使是這麽一件小事,也沒能如願。
今日出門著急,她穿的是男裝,隻顧得上帶了刀,卻忘了帶帕子。
冥冥之中,好像,確實就差一點,隻差一點。
但,無論怎麽伸手,都無法夠到最後的毫厘。
難得,難得,餘幼嘉有了一絲後悔。
呂氏卻仍似乎想說話,喃喃著開口問道:
“三夫人緣何做謀害人的事情呢?”
“她往昔脾性是極好的,與大夫人都差不了多少......”
“說起大夫人,大夫人可是好些了?”
一連串的問題下來,餘幼嘉一個都回答不上。
不過,呂氏似乎也沒有期待餘幼嘉回話,她似乎有些累,抱著果盒,將腦袋歪在了旁邊的石桌上,方繼續問道:
“算了,算了,我身上痛的厲害,聽不了那麽多了.......”
“嘉娘子,請容賤妾多嘴再問最後一句罷——
家中的那張舊木桌還算好用嗎?”
餘幼嘉手背青筋一跳,立馬順著對方的言語,回憶了起來——
木桌。
原先剛剛在城外落腳的時候,呂氏曾從外麵背回過一張缺了腿的木桌。
那張破木桌後被一家子用竹條修補,一直到一家子進城之前,都仍在用著。
餘幼嘉原本早已經忘了那木桌,可呂氏,似乎一直在惦念著。
木桌有什麽好惦念的,能至一個將死之人掛在嘴邊,甚至越過很多東西去呢?
除非......
她惦念的,不是木桌。
而是在問,‘我還算好用嗎?’。
或者,更確切一些,‘我......派上用場了嗎?’。
餘幼嘉捏緊了袖中的拳頭,輕聲應道:
“好用,現在還在家裏呢,幹不少活計時都需要它。”
呂氏到底是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歎息。
她鬆鬆垮垮掛在石桌上,手裏卻仍死死抱著那個木盒子,眼睛忽眨,宛若隨時都會墜落的蝴蝶羽翼:
“好......”
“那就好。”
“我原先還擔心那張木桌不好用呢......好用就好,我也算是沒白來這一遭。”
“嘉娘子,我想先睡一會兒,不說那麽多話了......”
餘幼嘉沉默一息,試圖接住正在下墜的蝴蝶:
“黃氏在念你。”
這句話像一記重錘,呂氏原本已經隻有合至一條縫隙的眼皮又微微瞪大了一些,可她仍沒有抬起頭。
她臉上的血一直在往下淌,綻開皮肉好似已經粘連在石桌之上,再難回還。
許是人之將死,許是已經沒有清明。
她喃喃道:
“我知道,我知道......”
“我也在念她,我好想她,從她救下我,將我帶在身邊以來,我就沒有離她這麽久過......”
“可她不信我......”
“可我怕疼,挨不了打......”
“可我,可我是女兒身......”
“可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她嫁人生子......”
餘幼嘉心口一跳,打住了對方的話頭:
“留著些力氣。”
“縣令馬上要走,我去將蔣小娘子帶來,我帶你和她一起走——”
一定,一定能將人帶走......
餘幼嘉想要起個重誓。
可,這個世道,這個鬼世道,連個起誓的時間都給人沒留下。
呂氏已經先一步合上了眼。
她分明還有很多生平沒講,卻將自己永遠留在了大周四年的寒冬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