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七章 苦晝短

字數:5170   加入書籤

A+A-


    旭日高懸,光芒沉沉壓過飛翹的屋簷。
    整片琉璃瓦頂折射著刺目光華,碎金般的流光傾瀉而下,將青石台階映照得勝似滿地鋪陳的金箔。
    倏忽間,成串腳步聲自曲折長廊傳來,一雙錦袍下的金線繡履踏入光影,攪亂了這滿地的箔光,蕩開片片漣漪。
    為首之人麵色焦急,不斷催促道:
    “縣令老爺還沒起身?”
    後頭跟隨的數人不敢吱聲,好半天,才有最體麵的漢子擦著額角的細汗,答話道:
    “回段主簿的話,老爺寅時才歇下,想來是沒有那麽早過身......”
    被稱作段主簿的八字胡漢子腳下仍不停,急急道:
    “那你還不快去想辦法讓老爺起身!”
    “那些刁民,為了換錢,竟拿濕柴腐柴充數,令建廟動工處徹底垮塌了個幹淨!”
    “如今莫說是那些做工的流民出不來,那些木梁坍塌,還波及了周邊不少百姓住所......”
    段主簿咬牙:
    “我剛從那邊過來,那處受災嚴重,隻怕明年陛下生辰前,是絕計趕不出廟碑來了!”
    跟在段主簿身旁的吳大管家登時大驚:
    “那,那我去請老爺?”
    段主簿很著急,一邊側頭走路,一邊問道:
    “老爺昨夜歇在哪裏?我直接去尋,盡快將這事兒報給老爺。”
    “該死的,一群賤民,壞了咱們的好事,居然還敢對著咱們要說法,我已經派兵過去......你也調些人過去。”
    吳掌櫃連連點頭哈腰:
    “主簿老爺放心,咱明白。”
    “老爺昨晚歇在東側院,有一姓蔣的商戶將自家閨女孝敬了上來,那小娘子細皮嫩肉,老爺滿意的緊,昨夜弄到寅時才歇息......”
    段主簿得了去處,立馬回頭就要走。
    可他這一轉頭,就險些撞上拐角處一直站著的兩人。
    兩人都是少年,一高一矮,年歲不大,眉眼卻相似,顯然是兄弟。
    吳大管家立馬嗬斥道:
    “誰?”
    餘幼嘉垂眼,壓粗聲音回道:
    “回大管家的話,咱們兄弟二人是來縣衙給縣令送貨的商賈,錢管家帶著咱們進來,路過此地說要去茅房,所以讓咱們在此地等候.......”
    “混賬就是混賬,滿肚子髒東西,辦不成個事兒!”
    吳大管家罵了一句,一邊殷勤的給段主簿引路,一邊回頭嗬斥餘幼嘉:
    “快滾!”
    餘幼嘉捧著果盒低眉垂首,直到那群人的腳步聲完全離開,才抬起頭,眼中冷的嚇人。
    五郎對這世道早有些預期,卻還是難以置信的喃喃道:
    “動工處出事......緣何不是先救人,而是怕趕不上工期?”
    “派兵,派人,該不會......”
    該不會,不是安撫,而是鎮壓吧?!
    五郎的臉色白的嚇人,餘幼嘉的臉色也沒好到哪裏去,卻隻說道:
    “咱們快些送完貨回餘家。”
    現在隻能期盼,期盼那群官老爺沒有徹底昏頭,不然的話,隻怕先前的暴亂還要再來一次!
    五郎訥訥點頭,兩人站在原地等了幾息,始終不見人來,餘幼嘉便有些躁動,將手上的果盒全部遞給了五郎:
    “你在此地等我,不要走動,我去去就回。”
    五郎被塞了一堆果盒,登時愣住:
    “阿,阿兄?!”
    這可不是能夠隨意走動的地方!
    需得知道,他們剛剛之所以能進來,還是因為不知緣何今日府中下人特別少,錢掌櫃又幾番跑肚,所以讓他們二人送貨到門房的緣故。
    如今進來,阿姐還要往別處去,若被人發現,那不就完了......
    餘幼嘉嘖了一聲:
    “我知道剛剛吳管家提到的小娘子是誰,是蔣掌櫃賣掉的閨女。”
    “我去掃一眼,順便聽聽這群畜生到底是何打算,也好為咱們今後籌謀。”
    “剛好今日縣衙人少,你就在此等我,若是錢管家來了,你就說我去茅房,或已經折身回去......反正無論你怎麽說,若是我被抓,你也不必說你認識我,我自會想辦法脫逃。”
    餘幼嘉連珠炮似的吐出了一堆,五郎一一記下,張口欲應時,餘幼嘉卻已經躥出去數步。
    她走的極快,每次都不曾回頭。
    五郎便隻能又在廊下枯等,直到餘幼嘉身影消失之後的許久,許久,他方才靠著牆,長長歎了一口氣。
    這聲歎氣,餘幼嘉自然沒有聽見。
    許是因為想到上次的暴亂,許又是心中因為剛剛聽到的那些言語,餘幼嘉心房跳的極快,不安之感如影隨影。
    她一直試圖跟上那些人,可兩夥人隔著少許時間,縣衙後庭又著實有些太大。
    不過幾個拐彎的功夫,餘幼嘉就迷了路。
    她沒找到什麽東側院,沒找到段掌櫃,沒找到吳大管家帶著的一堆人.......
    倒是找到了一個萬萬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人。
    一個稍顯偏僻的小院內。
    女人身著紅裙,背對著門口,坐在院前的石凳之上,似乎正抱著什麽東西,正含糊的哼一首令人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鄉謠。
    本該是很舒緩的語調,很美好的場景。
    可餘幼嘉,卻聞見了撲鼻而來的血腥味。
    血。
    很多血。
    那不是紅衣,那身羅裙,分明是用鮮血染就的!!!
    餘幼嘉頓住步,腦中原先定好的事情,到底是忘了個幹淨。
    她一步,一步,一步,邁到女人身後,啞著聲音喚道:
    “呂氏?”
    一聲呂氏,宛若驚雷炸響。
    令原本正哼著歌的女人登時受驚,一鬆手,一個熟悉,而又沉重的果盒,就此掉到了地上。
    果盒內裏的殘餘的幾個宛若琥珀的糖果,也就此滾上了髒汙的泥塵。
    餘幼嘉到底是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
    熟悉的臉。
    柳葉眉,櫻桃嘴,美人麵,蒲柳身。
    很美......
    很美。
    若是那些還在淌血的鞭痕,會更美。
    呂氏,從臉,到脖,到身,到腳,隨處可見密密的鞭痕。
    令這個昔日的美人,仿佛碎裂的肉瓷。
    她看到了她,她也看到了她。
    兩人眼中都是震驚,可餘幼嘉硬是咬住了牙,一聲都沒有問她的遭遇,隻說:
    “原先是洪氏栽贓你,前些日子真相大白,黃氏已經知錯......”
    “她最近一直惦記你,你同我一起回去吧。”
    一起回去......
    呂氏萬萬沒有想到,自己在如此狼狽的境遇之下,竟還能聽到這樣的話。
    她覺得自己應該得哭。
    但,她昨夜哭了整晚,如今,她無論如何都哭不出來了。
    於是,她怔怔的看著餘幼嘉,道:
    “嘉娘子,我回不去了......”
    “我好痛啊.......”
    “這縣令是個冒名買官的老太監,平日裏瞧著和常人無異,可因沒有胯下那玩意,每到夜間就愛變著法子折磨女子......”
    “後院來了個同四娘差不多大的孩子,養了兩日,昨晚開臉,我想護住她,自己頂上去的,可我挨了半個晚上的打,仍然沒護住她,反倒被趕了出來......”
    “我,我好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