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春秋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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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
    這句話說給傻子聽,也能聽明白七八成,更別提是稍稍聰明些的人。
    可聽得明白,不代表心裏就甘心。
    若是能活,誰願意躺上案板,任人宰割呢?
    若是有其他活法,誰願意進縣衙的門,上縣令的床呢?
    若是,若是能自己拿刀,為自己爭出一條命去,誰不願意握住那把刀呢?
    餘幼嘉逆光而站,將這群傷痕累累的女眷們臉上的神情看了個仔細。
    她沒有猶疑,徑直重新抱上那位行動艱難的老妾,又吩咐身後那些亦步亦趨跟隨的女眷們道:
    “你們別忘記四處警戒,若是有看到縣衙中剩下的活人,切記一定告訴我。”
    “不是所有人都會和咱們說武庫的位置,咱們得多抓幾個人盤問......”
    餘幼嘉言及此處,步伐稍稍頓了一瞬:
    “不對,其他人未必會說武庫的位置,但這老妾不是說有個在門房當差的阿弟嗎?”
    “她阿弟人呢?怎麽都已到了這裏,還是不見人?”
    這話餘幼嘉本是問懷中老妾,但壞就壞在老妾當真聽不到,也講不出。
    於是,餘幼嘉隻能扭頭去尋原先曾替這位老妾說過話的女子:
    “會不會是被派出去辦事,或是府中大火,已經跑了?”
    那女子也當真識相,聽餘幼嘉發問,便幾步趕了上來,斟酌道:
    “小娘子,她阿弟絕計不會跑的......您見了就知道。”
    “許是見到內院起火,想到他阿姐還在裏麵,又不知咱們已經出來,跑回去救人了。”
    餘幼嘉微微皺了皺眉,隻得又一次將老妾放下,細細問了對方姓名,隨後重新翻身,踩著影壁牆上了房簷:
    “我回去看一眼,若是半炷香還找不到,咱們也隻能再多費些功夫找其他人。”
    “五郎,你看好此處,若是有人來,大聲喚我。”
    五郎連連點頭,墊著腳將已經磨好的刀重新遞給餘幼嘉。
    餘幼嘉彎腰拿刀,沿著房簷一路疾跑,重新回了原先的內院。
    內院起火最早,火勢已然極大。
    濃煙滾滾,騰空而起,竟染黑大半穹頂,隱隱有壓城之勢。
    餘幼嘉仗著屋簷相通,不必繞路的優勢,用帕子捂住口鼻,頂著熱氣穿行了幾個院子,卻沒見一個活人。
    她正在兀自後悔剛剛沒有去取些水打濕帕子,餘光一撇,卻是目光陡然一凝,一時間有些難以置信自己瞧見了什麽——
    滾滾熱浪中,竟還有個活人!
    那少說也年過四旬的漢子身披濕被,一邊穿行於焰火,一邊瘋狂嚎叫。
    一床濕被自然頂不住熱浪,可他全然不顧安危,一遍遍的往火浪中衝,一遍遍的嗚咽,嚎叫......
    很顯然,這人在尋覓。
    最讓餘幼嘉震驚的,並不是此人在此情此景下還奮不顧身。
    而是餘幼嘉在看清楚對方的一瞬,立馬明白了剛剛同她解釋的女子會說老妾的弟弟跑不了......
    不是不會跑,而是,壓根跑不了。
    因為此人,手腳處衣服空空淡淡,赫然缺了一隻腿,一隻手,一隻眼!
    為什麽隻嚎叫,不呼喊,更是因為此人每每張口,就隻能依稀露出隻剩半截的舌頭!
    竟還是個啞巴!
    此人,竟就這樣,用一隻手撐著拐,拖動一隻腳,在火海裏穿行!
    餘幼嘉下意識衝那人喚道:
    “秋生!”
    那漢子明顯腳步一頓,但卻沒有回頭,餘幼嘉反應極快,眼見呼喚對方的名字,對方不肯回頭,仍要不管不顧還要往火海裏衝去,立馬揚聲喚起那老妾的名字:
    “春生!!!”
    這回,那漢子立馬回了頭。
    餘幼嘉鬆了一口氣,高喊道:
    “你阿姐春生在門口,讓我來尋你,她不放心你。”
    那已有些老態的漢子登時大喜,被熏至烏黑的臉層層蕩開皺紋,艱難的拖動腳步往餘幼嘉處‘跑’來。
    餘幼嘉也沒猶豫,在對方走至於廊下時,伸手拽住了對方,旋即將人拉上屋簷,用濕被子將人一捆一抗,徑直背著他朝來時路狂奔。
    生死攸關的時候,沒有什麽高低貴賤授受不親的說法。
    況且,對方還是一個明知自己逆勢,也要向死而為的人。
    餘幼嘉如此高傲,兩輩子加在一起罵過不少蠢人。
    可偏偏對上這種人,她不會多言。
    畢竟,這天底下總要有些人去做蠢事。
    無論是這個自己身殘奉己的人,還是那個曾說過‘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老侯爺......
    天底下若人人都是聰明人,那一定不會有人去做‘對’的事。
    餘幼嘉幾乎是飛也似的在屋簷上竄逃,奔行數十步,便重新找回了原先與女眷們分散的地方。
    她扛著人,也難以看不到簷下,隻得抓著人跪伏於簷頂,讓五郎將那殘缺漢子先接下去。
    五郎辦事極為牢靠,不僅出現的極快,也順利接住了人。
    殘缺漢子幾乎是落地就同老妾抱在一起,哭成一團。
    簷下早已同骨肉分別多年的女眷們瞧見這場景,也免不了多作傷感啜泣。
    餘幼嘉不欲多看這場麵,隻等稍稍平複呼吸,這才重新落地。
    可不落地不要緊,一落地,倒是讓她又瞧出些不同尋常的事情——
    她走了絕不到半炷香的時間,可再回來時,五郎身上已經染了血。
    那群原本灰撲撲的女眷們身上,多少也染了血。
    而靠近門口的地上.......
    竟多了一大灘穿著衣服的碎血泥。
    她微微眯了眯眼,掃了一圈女眷們,最終眼神落在身上血跡最多的幾個人身上。
    身上血跡最多的,赫然正是原先那個膽子頗大,曾兩度同餘幼嘉搭話的女子。
    女子生就一張銀盤臉,遠山眉,不算極美,但頗有豐腴福像。
    若是沒記錯的話,此人遠在在內院中,也是第一個動手去扯布幔,換掉衣裙的女子.......
    餘幼嘉暗自思索,一時便沒有挪開目光,那女子眼見餘幼嘉一直看著她,咬了咬牙,竟是噗通一聲便跪了下來:
    “小娘子,我,我不是心狠手辣,不知報恩的人。”
    “你剛剛走後,這人不知從哪裏跳出來,非要攔住我們去路,我方才壯著膽子用石頭砸死了他。”
    “我,我們太怕沒法子出這道門了.......全是我一人的主意!各位姐妹隻是見我落入下風,這才來幫幫忙,她們都是心善的人,隻要您莫要丟下她們,我的罪過我都認,我一定認罪......”
    餘幼嘉被這麽一打岔,收了眼神,挑眉道:
    “認什麽罪?”
    “這人我認識,不就是錢管家嗎?殺的挺好的啊。”
    原先還在咬牙發抖的豐腴女子一下愣住:
    “原來,您,您......”
    原來,這位威風凜凜的小娘子認識錢管家!
    原來剛剛小娘子看她們,不是覺得她們殺人犯惡......!
    可,可她們做的事,原來真的也能被稱得上是‘好’嗎?
    她們這樣卑賤肮髒的賤妾,原來,也能當的上一句稱讚嗎?
    對方的眼神太複雜,餘幼嘉沒看懂,也不欲在這種關頭細看,隻隨意揮了揮手:
    “殺畜生不算殺人,我殺的畜生再多,也沒律法能抓我。”
    “若是律法寫我有錯,那一定是律法出錯。”
    “不用跪我,我也沒說要有那時間,你看著和春生走的很近,去同春生與秋生這倆姐弟交涉一番,咱們需得快些知道武庫下落,不然若是那群流民殺上頭,準備攻占縣衙,咱們九死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