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 襦裙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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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蒼穹如墨,鉛雲沉沉。
    北風聲緊,似有冷鬼貼耳尖嘯。
    本朝數百載,並非無大雪,卻難見這般詭譎的暴雪。
    可偏偏,如今不但有,碰巧又在此夜。
    【噗砰——】
    一聲肉身翻動的聲響短暫壓過天地風聲,餘幼嘉頂著滿頭大雪,將仍有薄薄餘溫的斷臂少年翻找出來,問道:
    “活著嗎?”
    沒有回答。
    餘幼嘉毫不猶豫扒開對方的瞳孔,細等一息,方將人重新塞回少年身旁那對早已死透的夫妻懷抱之中。
    那本是一家三口,縱使死去,應當也得是一家三口。
    冷風灌入五髒六腑,餘幼嘉卻稍稍覺得滿意。
    她正要彎腰繼續翻找,餘光卻瞥見長街盡頭有一道踉蹌的身影,跌跌撞撞,直奔火光而來。
    餘幼嘉正要眯眼細看,便聽一聲鳴鏑聲破空而來,隻一瞬,那身影便跌倒在地沒了聲息。
    不遠處,手持弓箭,站在武庫頂戒嚴的阿九喊道:
    “不用看,是背後掛著一把刀和半隻斷手的流民。”
    餘幼嘉應了一聲,又去尋另一邊同自己一樣,已經跑了四五趟搜羅活口的十四:
    “找到活人沒?”
    十四要死不活的疲憊之氣幾乎撲麵而來,不過才離開餘家一個多時辰,他眼下的青黑都厚了一圈:
    “沒有——”
    “表小姐,應當真不會有活人了——”
    “但凡有能走動的人——也知道這麽大的風雪夜——得尋個地方躲躲——”
    “咱們剛剛能尋到五個人——已經算是走大運了——”
    “不如回去吧——您看看您的手——都已經凍紫了——”
    餘幼嘉聞言,低下頭,果然看見昨日還隻有薄繭的手早已青紫一片,指節處早已凍裂數次,腥紅一片。
    她沉吟一息,下了決斷:
    “走。”
    十四頓時不再疲憊。
    兩人翻牆而上,沿著先前搭建的雲梯上了武庫頂。
    阿九早已等候許久,眼見兩人又回來,立馬打開在屋頂上修整出來的武庫入口,將二人迎了進去。
    因著原先搜羅活口時,就已帶回不少糧食,草藥,與補給。
    隻是一個入口的距離,外頭的屍山血海,滔天大雪,似乎都被隔絕在了外頭。
    武庫內火光雖也不算大亮,可卻平穩異常。
    餘幼嘉帶人在外搜羅活口,那群心靈手巧的女眷們便已經將武庫邊邊角角擦洗了一邊,順勢將武器都規整到一處,騰出了武庫的內間,又用存放盔甲的箱子拚成床,套了被褥,還掛了布幔,弄了個瞧著相當不錯的棲身之地。
    天色已晚,條件簡陋。
    她們便用阿九修整簷頂時割下的幾根鐵條,架起了兩個三角架,用兩枚鐵盔作鍋。
    一枚,用來給餘幼嘉帶回來的傷患熬煮草藥。
    另一枚,則是加入雪水,再加入在攻城鏹板上細細磨碎的粟米,熬煮粟粥......
    幾乎不用什麽吩咐交代,她們就已經在餘幼嘉沒有看到的角落裏,做好了一切。
    這群女子,很能活,也很想活。
    可偏偏,這年頭沒有給她們一條好好的活路。
    可偏偏,沒有人意識到,能人不在沙場,不在廟堂,襦裙之下,亦有英傑。
    餘幼嘉多看了幾眼,終是別開目光。
    可她不欲多言,卻有人看到了她。
    一群鶯鶯燕燕圍靠過來,問詢道:
    “小娘子回來啦?”
    “叫什麽小娘子,如此厲害,學戲文裏叫聲女郎君也並無不可吧?”
    “你省省罷,這麽大年紀,還要在口角上占人便宜!”
    “誰理你......誒不對,女郎君,你手怎麽了?”
    ......
    原先嘮嗑的聲響頓時一頓,四散而開,又取了東西飛快回來,吵鬧聲卻仍然沒散:
    “你們這群長舌婦!非要拉扯著女郎君說話,一個長眼的都沒有,如今倒好,連女郎君的手受傷都沒看見!”
    “你還說我,就你叫女郎君叫的最殷勤!”
    “哎呀都別吵,傷藥已經上了,布條呢?”
    “這裏這裏.......”
    餘幼嘉忙了大半夜,已經有些疲累,聽到這樣的動靜,更加頭疼。
    她欲尋其他人幫忙,哪知自己回過頭去,便瞧見了呆若木雞的五郎,勾肩搭背正在看熱鬧的阿九與十四。
    餘幼嘉:“.......”
    他們沒有這個待遇嗎?
    怎麽都這樣看她?
    五郎一派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的神色,連臉上原本的疲倦都壓下去不少:
    “......阿姐,你可真是......”
    餘幼嘉眉眼一跳:
    “什麽?”
    五郎頓時老實,喏喏開口:
    “沒什麽......”
    他總不能明說,阿姐惹得情債看著越來越多了吧?
    餘幼嘉恍若未覺,隻問身旁一堆鶯鶯燕燕道:
    “那些帶回來的傷民?”
    勝男接過了話頭:
    “一共三個婦人,二個孩子,都還活著,剛剛喝了藥才歇息下。”
    “我聽她們的說法,似乎是城亂時但凡能跑的都跑了,她們帶著老幼被人舍棄隻能留下,又因流民殺紅眼會衝破民居,不敢回身返家,而官兵們壓根不分辨她們到底是不是流民,但凡尋求庇佑,全部都是一刀......”
    “所以,才被堵在了那條街巷上。”
    餘幼嘉掃了一眼武庫內間,內裏的血腥味還是若有似無,沒有散去,她沉吟幾息,囑咐勝男道:
    “記一下她們各自住在何處,家中有幾口人,跑了幾個,又死了多少,我往後有大用。”
    “今後我帶回來的人,全部都得記。”
    勝男立馬答應,餘幼嘉又問道:
    “我原先走時讓你們熟悉武器,如今手感如何,可是會用弓箭了?”
    勝男又是連連點頭,順手指了幾個稍稍高挑些的姊妹:
    “咱們幾個學的快些,已經會用弓,剩下的姊妹要麽身上還帶著縣令鞭打的傷,要麽手有凍瘡,學的不快,要麽年紀稍大些,不便上屋頂,也壓根沒讓她們學,隻讓她們兼備後頭的灑掃與雜事。”
    這回換餘幼嘉頷首:
    “今晚早些休息,明日一早你點點這幾個已會用弓的人,隨我一起帶武器出門,去城門口封城。”
    封城二字一出,莫說是原本圍靠在餘幼嘉身旁的女眷,連那頭的五郎都霎時愣住。
    餘幼嘉卻沒察覺,隻說:
    “隻要用弓弩扼守住城門——躥逃,為惡,廝殺者,屆時便甕中之鱉。”
    “不用擔心,你們不用搏殺,我會送你們上城門,我親自帶人清理掉那些殺紅眼的流民和官兵。”
    這,這是能‘不用擔心’的事情嗎?
    勝男連同一群女眷們傻眼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連聲求饒:
    “女郎君,咱們才剛剛學會用弓,這,這隻怕不妥吧?”
    “咱們這幾個三腳貓的功夫哪裏能行?怕耽誤女郎君的大事啊!”
    “後頭灑掃幹活,咱們絕不說二話,可這,這做的事情不就是當‘兵’嗎?咱們隻怕是不行.......”
    “我,我聽說女人是不能上城門的,不然莫說是女人,連從城門底下走過的人,都會倒大黴運......”
    耳邊的吵嚷層出不窮。
    餘幼嘉掏了掏耳朵,轉身幹脆利落的翻身攀上一旁的攻城架,喝道:
    “統統閉嘴!”
    此聲爆喝之下,所有聲音盡數消散。
    女眷們圍成一團,抬頭凝視餘幼嘉。
    餘幼嘉沉了沉氣,揚聲道:
    “從前沒人做過,不是往後沒人做。”
    “如今這世道,人命都隻輕飄飄一縷,還管旁人胡言亂語說什麽女人不能走城門,會倒黴運?!”
    “你們怕死,誰人能不怕死?”
    “但咱們隻要護住一城——”
    餘幼嘉一字一頓道:
    “今日諸女皆死絕,來日天下俱哀悼!”
    “諸位!此時,可正是名留青史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