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封城禦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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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娘子今年十八,是土生土長的崇安人。
    自幼父母疼愛,家宅和睦。
    因著家中隻有一女,家中早早就商定好給她召婿,不必她遠嫁。
    她曾以為,自己會永遠如此在爹娘膝下承歡。
    直到,昨日流民暴亂,官兵不分青紅皂白,肆意屠殺百姓。
    往昔的一切,似乎在那一息一刻,便坍塌了個徹底。
    分明,分明那時的她,一炷香前,還同母親說晚些要吃糖糕,而一炷香後整個崇安,隨處可見......屍橫遍野。
    她混沌的被爹娘拉著往城外跑,但一家子剛跑到半道,卻又被堵路的流民和官兵嚇了回來。
    阿爹受了傷,阿娘也滿頭是血。
    可二人仍是將她托付給了躲藏在廢墟之下的鄰裏,旋即才反身掩上石板,最後替她一搏,引開了那些窮凶極惡的畜生......
    她忘了自己是怎麽躲在深坑裏,眼睜睜看著爹娘被那群官兵追逐,也忘了自己到底哭了多久,隻記得,自己的胸口好痛,好痛,身體也冷的要命。
    ‘死’。
    會‘死’。
    後知後覺,在逐漸冰冷的識海之中,李娘子想到了這個字。
    可,可她,心中又沒來由,湧現節節攀升的不甘——
    憑什麽呀?
    憑什麽呀?
    憑什麽是她死,爹娘死,是滿城無辜的百姓死,而不是那些該死的流民與官兵死?
    李娘子不明白,但,她好似也沒有機會明白。
    因為,好冷。
    深坑裏,好冷。
    隨處可見,一片黑暗。
    隨處可聞,一片血腥。
    人疊人的擠在一處,卻擠不出絲毫暖意,一切隻朝可悲之處崩墜。
    李娘子猜,或許,今日,她們就會死在此處。
    可偏偏,又一次,事與願違。
    李娘子闔著眼,迷迷糊糊間,聽到了一陣哭泣,求饒,旋即,竟然是一片詭異的安靜。
    那安靜很陌生,陌生到好似多年未聞,卻又有些熟悉,熟悉到好似她誕生於世間之初,就是徜徉在此等寂靜之中晃晃悠悠......
    不對,不是寂靜,而是,安寧。
    安寧,晃蕩......
    等等,晃蕩?
    李娘子猛地睜開眼,才發現自己居然在一個人的背上,那看著看著與她年歲差不了多少,眉眼清冷的小娘子將她從深坑中背了出來,將她歸置到一片已經扯了圍簾的平整石板之上,旋即便是伸手來扯她的衣襟。
    李娘子嚇了一跳,欲要開口,自己張口吐出的壓根不是言語,而是一口口淤血。
    淤血滾過她的口鼻,令她幾乎呼吸不能......
    好在那將她背出來的小娘子眼疾手快,將她的臉扶到一旁,將淤血吐淨,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也正是此處,李娘子才後知後覺,自己的衣襟上不知何時,竟已染了深深淺淺不少血跡,顯然是先前不知何時受了傷卻不知。
    李娘子頓時為自己剛剛誤會對方而覺愧疚,可這回,仍沒等她開口,一碗盛滿沸水的熱水碗便已遞到了她的麵前。
    那神色清冷的小娘子,開口時也清冷:
    “喝口水暖暖身,也順順氣,別把淤血嗆進去。”
    “晚些會有人來給你敷藥的。”
    那碗熱水蒸騰而起的雲霧到底是模糊了李娘子的眉眼,令她連自己回了什麽都忘了。
    她隻記得,那水,暖暖的,甜甜的。
    喝到肚子裏,令怕了整晚,冷了整晚的她,好似又重新過了過來一般。
    這分明,分明隻是一碗水啊!
    在往常的好年份裏,誰還能沒喝過一碗水呢?
    可為何,為何這崇安滿地屍體沒能熬過暴雪,沒能喝上一口熱水......
    為何她的爹娘,沒能喝上一口熱水再離開她呢?
    李娘子難以自持,忍不住淚流滿麵。
    她勉強爬起身,靠坐在殘缺一半的頌德碑上,看著那眉眼清冷的小娘子轉身離開,看著她又下深坑,背起一個個躲在深坑裏的傷患,看著她招手喚來似是她家中人的人囑咐了什麽.......
    最後,又看著她一手持兩枚印,一手按刀柄,站上了殘垣斷壁的高處,一聲高喝,吸引了眾人的注意。
    那清冷的小娘子喊:
    “縣令暴戾,勞民傷財建廟立碑,從而引發此番禍事。”
    “如今城中流民與官兵皆已死絕,男丁大多已經奔逃,我僥幸殺了縣令,得到了兩枚縣衙官印,往後我準備來當這個崇安縣令,你們可願意追隨於我?”
    這言一出,李娘子看的清楚,在場之人中莫說是那些原先被壓在深坑下的老弱婦孺,連小娘子自己帶來的家眷們都十足十的怔愣。
    天地一瞬寂靜,旋即便是幾聲吵嚷,不明所以的婦孺們宛若蚊蠅,連聲碎語:
    “什麽?流民死了?官兵死了?連縣令也死了?”
    “怎,怎麽就做縣令了,小娘子你不是女子嗎?女子怎麽能當官的呢?”
    “小娘子,您的恩情我們銘感五內,但可莫要說這話了,小心被人聽到......”
    “對對對,是這個理,好不容易留住條性命,可莫要牽連家人......”
    ......
    一片混亂之中,隻有李娘子牢牢盯著對方手裏的刀,不發一語。
    她有預感,自己接下來聽到的話,有可能才是那位清冷小娘子真正要說的話。
    果不其然,下一瞬,一道冷聲響起,喝住了眾人的議論:
    “你們沒有家人了。”
    四周原先的吵嚷聲頓歇。
    那清冷小娘子似是語不驚人死不休一般,又道:
    “你們一群老弱病殘,早在一開始就被舍棄了。”
    “縱使沒有被舍棄,你們的家人,也早早死的死,傷的傷,混在了堆滿街道的屍山血海中,被砍得麵目全非,再也難以回來了。”
    這話說時輕描淡寫,可落在她們的耳中,便極為難聽。
    原先那些便不太願意聽清冷小娘子說話的人一下便炸開了鍋,似是想找她理論。
    可那小娘子一看便不是個好脾性,沒等眾人上前,便爆喝道:
    “膽敢同我爭辯者,先自己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若你們沒有被舍棄,你們怎麽會在這裏,你們怎麽沒有隨男人逃離崇安,而是被我從深坑裏背出來?!”
    “張口閉口說我是女子,不能當官,怕牽連家人.......到最後,還不是隻有我這個女子救你們?!”
    如雷一般的爆喝震響每個人的頭頂。
    那清冷如竹,高高站立的小娘子一字一頓道:
    “滿城的男人,還不是隻有我,能殺了狗縣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