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八章 立春小記·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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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樣。
    如今的立春,十分不一樣。
    初時,她總是低著頭,眉眼垂落間,更添一絲難以描摹的惶恐與不安。
    平日若視線偶與人相接,便會慌忙閃開,走動時肩膀甚至微微內扣......
    令她整個人看上去有些上不得台麵的瑟縮,更透一種怯生生的笨拙。
    可如今,她的背挺得筆直。
    過去籠罩眉宇的畏怯霧氣散盡,隻餘下沉靜的輝光。
    她的神情利落而平穩,唇角常帶著一絲沉毅的弧度,昂首宣告那些言語時,下巴微抬,目光平直而清澈,能坦然迎上任何注視。
    那雙素來惹人憐愛的眸子不再瑟縮,而是明亮專注,再無過去的慌亂局促。
    【被騙了】
    這句話從許鈺心頭冒出的時候,一股相伴相生的荒誕感隨之包裹住了他——
    太荒謬了。
    如何會有這種事?
    比之相信立春從前那個愚笨模樣都是裝出來的,他更相信立春是衝撞了什麽妖精鬼怪。
    不然,為何有女子膽敢帶著一縣之印,孤身前來富商雲集的淮南開商行?
    為何崇安縣令又能將縣丞的官印交給她?
    為何......
    為何,為何她能裝的那麽好?
    許鈺素來為尋常人稱道的聰慧其實不假,可此時,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其他緣由。
    隱隱約約,如絲如線的念想穿行於他的腦海之中。
    可無論如何,他也抓不住那一抹線頭。
    許鈺站在原地,將折扇緩緩收攏,也收攏了唇邊的笑意。
    他隻是站在原地,看著數個膽大的客人湊到立春身邊,細細盤問崇安,泰順,玉泉,永嘉等地商行的位置。
    立春似乎早得過信,不僅絲毫不懼,將其他處商行的情況與位置一一說明,甚至還說的上其他諸地的城門幾丈,以及各城之中何處何人稍有名聲......
    “對對對!”
    那詢問立春的大漢笑道:
    “泰順縣城門口下雨天確有一個賣傘的老婦人,行人走過,若不買她的傘,她就拿木棍打人......”
    “她是我三舅姥爺的二舅娘,早些年嫁到了泰順,又因落水傷了腦袋,所以有些瘋瘋癲癲,不過人還是好人.......”
    “我信你們商行肯定在泰順有紮下腳跟,不然肯定不清楚這些事!”
    “如此,我便在你們商行這裏寄存上一筆銀錢,我約摸約摸要去廣陵做生意,屆時肯定要在泰順歇腳探親,若能不用帶那麽多東西出門,一來免得被匪盜惦記,二來腳程也更快些!”
    幾塊亮閃閃的銀錠被放在櫃台之上。
    原本隻是看著的客人們見此,自然心中也有了些計量,紛紛湊到櫃台前細細詢問各項細則——
    如,錢兌貨,貨兌錢,可否要收什麽息錢。
    又如,兩地通兌的東西又是不是品質一樣。
    立春於櫃台後,耐心一一解答。
    她將餘縣令出門前的交代記得清楚——
    那日,餘縣令說,抽百姓的油水能賺幾個銀錢?
    餘縣令不屑於做今日收人一百兩,來日卻隻給對方九十五兩的買賣。
    餘縣令說,要賺,就得賺大錢。
    一百兩收,那就一百兩給。
    一賺,吃定大多百姓不會今日存,明日取。
    那她們商行便有了大量的現錢可以活動買賣,等百姓取銀錢或物時,商行早已經運轉過一圈,到手一筆可觀的銀錢。
    二賺,百姓們既已在商行存有商票,肯定有一部分人怕麻煩,懶得到一處兌完商票,又尋其他地方的商鋪購買貨物.....
    既然東西一樣,貨物一樣,為何不直接在商行購入?
    而商行雖與外頭的貨物一樣,但一次購入甚多,必定能從貨商手中拿到更低廉的價格。
    這裏也是一份差價。
    三賺,息金。
    這不是從百姓們手裏抽走的白水,聽餘縣令的意思,似乎更偏向於印子錢。
    例如以每月一二厘的利息,付給那些將銀錢存在商行的人,而若有人要來商行借銀錢,便視對方境況以稍高的價格放錢給對方......
    自然,那是等商行做大之後的事。
    起碼得等信譽與口碑慢慢好起來,再顧慮其他。
    不過.....
    總會有那一天的。
    立春眉眼彎彎,於落日前緊趕慢趕將櫃台前最後一個客人送走,這才緩緩伸了個懶腰。
    累,好累。
    不過開心,也是真的開心。
    她一點兒也沒有辜負餘縣令的囑托,她還是餘縣令第一個想到的立春。
    立春露出一個略帶驕傲的笑,正要起身,抬眼便對上了與她隔著一間鋪麵距離的許鈺。
    許鈺似乎已經站了許久,張嬸子一直攔住他的去路顯然也攔了很久,略微有些倦容。
    立春掃了一眼,不欲耗費自己今日的好心情,便隻出聲喚另一位在整理多寶櫃的嬸子道:
    “王嬸子,債主來要賬了,給他點一千二百兩現銀,還了五間鋪麵的銀錢,再包五包各一斤的各式果糖相送.......”
    “我再去內間理一遍賬目,等會再用飯。”
    那被稱作王嬸子的人正是脾性最好,總是給另一位媒婆痣婦人拉架的婦人,聞言立馬擦了擦手,一邊準備去點銀錢,一邊道:
    “好好好,你隻管去忙,我午間不忙時早將肘子燉上了,再等會兒保管噴香軟爛,可口的很。”
    大肘子!
    立春兩眼放光:
    “那我得快點兒將事情幹完。”
    兩人一言一語,往內堂裏進。
    渾然不知那些若無其事的言語壓在許鈺的眉梢,壓的那素來含情脈脈的眉眼直抖。
    許鈺忍無可忍,再度出聲喚道:
    “立春!”
    “你若仍不甘心於那日在書房外聽到我說讓你為妾,想要正妻之位......你大可直說!何必裝作一副不甚相熟的模樣,拒人於千裏之外?”
    “你在我麵前裝了快一個月,難道就隻為了幾間鋪麵,千百兩銀錢?!”
    立春抱著賬簿進內堂的腳步頓住,許鈺心頭一鬆,原本緊蹙的眉眼也慢慢緩和下來,指腹摸索著從不離身的折扇,又有了幾分扇風的興致。
    可這興致,注定不能如願。
    立春轉身,笑意中夾雜著些許古怪:
    “許公子,你難道還沒瞧出來,自己打眼了嗎?”
    打眼,走眼,意為行差目錯。
    這兩個字一出現,許鈺便知暗自吃了一驚。
    而果不其然,下一瞬,他便聽立春道:
    “我一直不在意什麽當妻當妾......”
    立春收斂笑容:
    “那日在書房之外,你回答之前,我就將茶包放下了......”
    “我所擔心,所不安的事,其實是怕你糾纏不休,非要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