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七章 立春小記·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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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立春一生中第二開心的這日,是個難得的好天。
    淮南的嘉實商行,雖比另外幾家商行晚開業幾天,可立春卻終還是幸不辱命,將之落到實處。
    商行門前石階早被打掃過無數次,連左右石獅,都被擦洗的一幹二淨,頸係紅綢,凸眼張口。
    晨光初透,新漆的招牌高懸門頂,那四個黑底金字在日光下晃得人一陣陣眼暈。
    吉時到,鑼鼓驟起,兩串百子炮,劈啪炸響,紅紙屑紛飛如雨,落下後又撞上高昂頭顱的舞獅。
    黃獅紅獅相逐跳躍,眨睛擺尾,攀高搶青。
    被舞獅吸引來的人流越聚越多,挑擔的、提籃的、抱孩子的,皆往店內伸頸踮腳。
    立春早將出門前的囑托記得滾瓜爛熟,但凡有人路過門前,便送上一顆果糖。
    路人得了糖,多數人都不好意思推拒,會往店裏走上一圈。
    來打探的人也順著人流在商行裏走了一圈,一一記下貨品與價位,方又小心退了出去,拐到街角停靠的錦幄馬車旁站定,將店內琳琅滿目的貨品與價位一一道明。
    車內之人細細聽了一段,突然打斷道:
    “蘇杭綢緞、江西瓷器、閩地茶葉、關東皮貨......這些竟全部都買,且價格都和其他商鋪一樣,剛剛開門竟也沒有讓些利出來引客?”
    下人連連搖頭,搖完才發現自家公子在車內沒法子看見,又連忙開口回道:
    “是,公子。”
    “一點讓利都沒有,甚至連大部分的南北貨都是前幾日從其他鋪麵裏現點現買的,這商行隻有與糖有關的貨品,算是特別一些,果醬甜膩,枇杷糖潤喉清肺,各式果糖香味馥鬱,模樣口味也十分奇特。”
    “如今進店之人,也多是奔著那幾種糖而去,其他貨品到現在應該還沒有銷路。”
    後頭還有一句話,下人沒敢說,隻敢在心裏嘀咕——
    百姓們購買雜貨,通常都有自己熟悉的鋪麵,買信得過的東西。
    若是別的地方沒有讓利便宜,一定不會輕易換地方購買。
    如今立春娘子開的這家商行,東西要賣別家的,價格也與別家是一樣的,旁人不來買,還浪費地方占著東西。
    既各式果糖特別,那便隻開一家果糖鋪子,也不用浪費那麽多地界和銀錢,豈不是極好?
    下人納悶的厲害,許鈺卻已是掀開車簾,徑直下了馬車:
    “早知她有些迷糊,我去瞧瞧。”
    下人應了一聲,連忙跟上。
    許鈺悠悠閑晃著折扇,至於商鋪門口,不見立春,倒先聞見一陣香氣。
    正如剛剛下人所言,那香氣馥鬱,甜蜜,能聞見果香,卻比尋常果子香上數倍不止。
    風吹穿堂而過,那香氣席卷,便更叫人猜測立春來時的崇安,會是什麽樣的地方。
    太甜,太香。
    或許,崇安也是一處不錯的地界,隻是因為和淮南有些距離,又是個小縣,從前才沒有什麽聲名傳來......
    許鈺又微微晃了晃手中的折扇,一邊嗅聞著鼻尖的甜香,一邊頂著銅錢銀錠叮當入櫃,包貨油紙沙沙作響的各種雜聲入了商行。
    舞獅的熱鬧過後,人流稍疏,鋪子內卻不見狼藉,仍被幾位手腳麻利的婦人歸置的齊齊整整,連地上都有人時時掃除擦洗。
    許鈺心裏稍稍頷首,心道屆時撤掉那些不賺錢的營生,倒是可以將這幾個婦人留下做些瑣碎事。
    屆時立春不必拋頭露麵,想來也不會有人知道她是誰的妾室......
    思及此處,許鈺又漫不經心去尋立春的蹤跡。
    五間連排的鋪麵說小不小,說大也確實不大。
    不過幾息,他便瞧見立春站在櫃台後,似乎在同人耐心解釋著什麽。
    與從前麵對他時的拙笨不同,今日的立春,做事幹脆利落,算盤打的極快,進位退位之間沒有絲毫猶疑,出入賬目間甚至還敢讓人觀看,顯然是對自己極有信心。
    許鈺微微眯了眯眼,喚道:
    “立春。”
    櫃台前的立春仍在說話,似乎半點沒有聽到他的言語。
    許鈺往前邁了兩步,便被一個臉上一點媒婆痣的婦人攔了下來。
    那婦人一雙天生的吊梢眼,不說話時一臉沉悶的苦相,說話時又是一臉陰鷙的凶相:
    “立春娘子在忙生意,客人想要什麽,吩咐我便好。”
    許鈺被攔住步子,隻隨口道:
    “賣果糖的生意能忙到哪裏去?”
    “你同她說,許氏那裏有盤賬功夫極厲害的掌櫃,知道怎麽料理鋪麵生意,她自然知道誰來了。”
    媒婆痣婦人嘴角抽動了幾息,麵容越發陰鷙:
    “我一個婦道人家,認不得字,不清楚外麵有什麽許氏王氏,更傳不來那許多言語。”
    “客人莫不是來鬧事的.....?不要糊塗,我們這裏的崇安果糖還算特別,隻要不在第一日鬧事,我能做主送你半斤。”
    許鈺險些被這話氣笑,過分狹長的狐狸眼微微抽動一瞬,突然有一道極為荒誕的念頭湧上心頭。
    這念頭來的極快。
    許鈺那雙往日裏總是沾染笑意的雙眸漸漸冷了下去:
    “讓立春來見我。”
    媒婆痣婦人站著沒開口,櫃台那頭的立春倒是剛好打完算盤,笑著往早已擬好的‘欠條’上印下一印,這才珍之重之的遞給了麵前早已等候許久的漢子。
    漢子將紙條踹進懷中,便一溜煙的離開了鋪麵,顯然是需要趕腳程。
    立春眼見櫃台前沒人,便又站起身,敲了敲手邊的鑼鼓,衝著仍在店內閑逛的客人們喊道:
    “諸位,請聽我一言!”
    “每人家中想必都有幾個身處淮南之外的親友,或是因事離開淮南在外走動的時候?”
    “出門在外,肯定短不了銀錢,可一來官府銀票在其他州縣兌不出那麽多銀錢,二來如今貪官汙吏甚多,淮南之外匪盜猖獗,有時候若想帶著銀錢走動,說不準什麽時候就會遇到劫掠,那也是極不方便的事!”
    “如今,咱們商行有了個法子——
    隻要在本商行內寄存,無論是貨品,還是銀錢,都可在崇安,泰順,玉泉,永嘉等地的同名商行內兌換出同樣的東西!”
    “咱們此處有的東西,別處商行都有,無論何時想要通兌,都能夠通兌,如此,難道不是方便鄰裏街坊們行事嗎?”
    此處存,他處取?
    被鑼鼓聲吸引的店內客人們聞言吃驚一瞬,下一瞬,便有個稍靈光些的漢子喊道:
    “我說你這商行怎麽除了糖的價格,其他東西都和外頭一模一樣,原來不是賺的賣貨錢,而是想像錢莊一般,賺一份中轉的息錢?”
    “可錢莊還有官府撐腰,你這商行卻一點兒不知跟腳,我們將東西與銀錢給你,萬一在其他地方兌不出來可怎麽辦?”
    立春早將各種刁難想過萬萬遍,此時被刁難,卻一點兒也不生氣。
    她的視線逐一環顧四周的客人們,似乎有撇過其中的許鈺,卻又好像沒有,隻一字一頓,咬出令人瞳孔驟縮的言語:
    “我們也有,我手中有崇安縣丞的官印,我會用官印為你們托底。”
    “若是你們在別地兌不出貨,不僅可以回來打砸此處鋪麵,還可以去崇安總商行處要比自己寄存之物多十倍的賠償.......”
    立春笑道:
    “嘉實商行,通兌萬貨!”
    “無論用什麽樣的手段,咱們都會想辦法活下去......再想辦法將貨品還給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