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二章 此是千秋第一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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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懂。
    不清楚,不明白。
    餘幼嘉總是難以明悟,不過朱焽卻心有感懷,輕聲道
    “先生嘴上不說,可仔細想來,心中應當也是極為懷念那位周表哥吧。”
    哪裏有嘴上不說,寄奴分明小心眼的將周利貞天天掛在嘴邊!
    沒準但凡有一個人誇一句周利貞,他就要在心裏小小記上一筆!
    餘幼嘉難免覺得有些好笑,但當自己意識到笑意,卻又覺得十分不妥。
    她似乎仍在想寄奴。
    寄奴若是再自洽一些便好了,他若一開始就告訴她,他是什麽樣的人,便好了。
    若他們二人中間沒有隔著表哥之死,隱瞞之苦
    一切,會更好。
    餘幼嘉輕輕垂下眼睫,隨口應道
    “或許吧。”
    這已是她今夜第二次說這句話。
    她仍不明白很多東西,也遠比旁人想的要笨拙。
    不過還好,她還年輕,還有很多時間,去慢慢追尋答案。
    兩人的腳步一前一後穿過田壟,田野,無限迫近,卻又無論如何,靠近不了近在咫尺的星空。
    餘幼嘉抓螢火蟲抓得滿頭大汗,卻仍沒能抓到一隻,索性下了田地,摸黑憑感覺在無數甘蔗中,選了一根表皮光滑堅實,尾部幹燥的成熟甘蔗,去其頭尾,再用膝蓋折斷,旋即同朱焽分食。
    她早已渴了一陣,隻擦了擦表皮,便開始上牙。
    朱焽更加隨性,動作比她還快上一步。
    兩人哢嚓哢嚓啃著甘蔗,一路漫無目的遊蕩。
    餘幼嘉一邊感受著口中的甜味,一邊含糊道
    “朱世子,男兒何患無妻,我能看出你喜歡崇安,你若有心想要留下,我替你尋個脾性相貌都好的妻子,你們二人喜結連理,往後一定家宅和美,比我這顆歪脖子樹好得多。”
    朱焽本要咬下一口甘蔗,聞言也學著餘幼嘉喚他‘朱世子’時的腔調,笑道
    “餘縣令,有些事,並不如你所想的輕易。”
    旁人都說他是個君子,但其實,他隻是比旁人要更遲鈍,更寬厚一些而已。
    他居於崇安數月,所思所想越久,越會為她而心歎。
    這不是簡單的見一城而敬佩一人,而是無數個夜晚思索至天光將明之後,才能隱約明了的答案。
    那答案不來源於心,不來源於腦海,而來源於魂魄。
    他的魂魄告訴他,他這輩子,一定不會再遇見第二個‘餘縣令’。
    這種越發清晰的念想,給了他一種幻覺——
    他們會成為畢生知己,會成為同道摯友。
    也許,也能走上一條白首同歸之路。
    這並非簡單的‘何患無妻’可以表述,也並非‘再尋一個妻子喜結連理,家宅和美’可以替換。
    他並非為情欲染身的人,也並非會愛很多人。
    天下朝不保夕,他的心總不會朝不保夕。
    她這麽說,不僅是瞧不起他的心,對那或許會被塞給他做妻子的人,也多有不公。
    所以,朱焽隻輕歎道
    “若有一日,你明白你對他是愛還是恨”
    “若有一日,你做出抉擇,再回頭瞧瞧吧。”
    他是誰,不言而喻。
    至於愛恨,回頭
    更不必明說。
    餘幼嘉腳步一頓,心中莫名有些一言難盡,她挑眉看向整個人籠罩在漆黑夜幕之中,雙眸卻仍盛滿月華的青年,麵露古怪道
    “第一眼見到你,我就知道你是個怪人。”
    “旁人若聽說我都已同他人談婚論嫁,隻怕連夜騎馬也要離我遠遠的,隻有你,還說什麽等我做抉擇。”
    “朱世子,不要心存僥幸,你或許能察覺我與他有舊,但絕不會知道我同他曾發生過什麽,其實我們已經——”
    餘幼嘉不是會猶疑的人,她有心於今夜斬斷一切,不給朱焽,也不給自己留一點兒後路。
    然而,然而
    “餘縣令。”
    朱焽難得出聲,打斷餘幼嘉後麵的所有言語,他仍然眉眼彎彎,神態平和謙遜,甚至連容色都不曾改變。
    他伸出手,指向崇安城外那一片籠罩在黑暗中的田野,認真問道
    “你可看到此間為何物?”
    餘幼嘉順著對方的手指望去,入目所望,是一大片夜風中搖擺的茂密蔗葉。
    她隱約能察覺到朱焽要說什麽,但那份隱約,恰如今夜被夜幕所遮蔽的一切,視之不見,觸之不及。
    餘幼嘉沉吟數息,終於道出一個或許靠近朱焽所問的答案。
    她道
    “初秋。”
    承載一切碩果的秋。
    她的言語,換的朱焽一陣輕笑。
    他的脾性溫良,笑也永遠溫潤,淳厚。
    那些本該被餘幼嘉驚擾,四散而逃的螢火蟲被這笑聲吸引,緩緩安定下來。
    他亦緩緩道
    “蒼蒼露草鹹陽壟,此是千秋第一秋。”
    餘幼嘉猛地回頭看向朱焽,朱焽仍是一幅波瀾不驚的模樣,含笑站在無邊暮色之中,輕聲又吟誦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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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是千秋第一秋。”
    他這樣的人,不會去惦念探尋往事。
    他這樣的人,也永遠說不出什麽‘春日纏綿已過,往後還會有另一個春天’的暗示,更說不出‘謝先生欺騙了你,你會遇見下一個不會騙你的人’之類詆毀的言語。
    他隻會,也隻說,【此是千秋第一秋】。
    往後,還會有很多秋。
    而這個秋,就留在這個秋。
    餘幼嘉莫名有幾分想笑,但根本牽不動嘴角。
    兩人對站在喧囂聲逐漸遠離的良夜之中,任由穹頂星色變幻倒懸
    許久,許久,餘幼嘉才勉強啟唇,輕聲道
    “朱世子,你來的,未免也太晚了些。”
    此時此刻,餘幼嘉終於確定——
    她與朱焽,太適合當知己,當摯友,連所思所想都一模一樣。
    她惦記著寄奴,不肯輕易變心,而朱焽,也是一樣的。
    餘幼嘉喃喃道
    “可惜,隻可惜,我已經有他了”
    隻可惜,她已經有寄奴了。
    寄奴在旁人口中,千般不對,萬般不好。
    可她,每每回憶起寄奴時,隻能回想起他的好,那就夠了。
    餘幼嘉抬眼,看著麵前溫厚的青年,鄭重其事允諾道
    “朱世子,往後你無論要做什麽,我都幫你。”
    沒有回答,也沒有再談什麽風花雪月。
    餘幼嘉的允諾,從不輕易做出,但一作出,便如歃血之盟。
    朱焽隱約知道她為何有此允諾,一時間又是輕歎。
    兩人對望,餘幼嘉從對方素來平淡的眉眼之中,難得看到一絲若有似無的惆悵。
    她想告訴他,她往後一定會對他與淮南鼎力相助,她能讓商行為他所驅策,一定幫他建設一個他所言中‘天下為公’的天下。
    但,她尚未開口,便見對麵那道寡素的眉眼之上,突兀映過一道銀光。
    不是燭火,不是月華。
    餘幼嘉本能側首,朝著四周觀望而去。
    她幾乎一眼,便從遠處無邊的暗幕之中,發現一點閃爍的銀芒。
    夜風忽起,月下那一點銀芒微微晃動,旋即,便有一陣若有似無的悠揚鈴聲傳來——
    【叮鈴——叮鈴——】
    那鈴鐸聲所過之處,大片蔗葉被迫彎下腰肢,抵禦逐漸肆虐的夜風。
    青紗帳伴隨夜風狂舞,發出近乎嗚咽的獵獵之聲。
    那一瞬,餘幼嘉剛剛才鬆懈下來不久的後背再一次冒出涔涔冷汗。
    他們出城太久,離城太遠。
    此夜,恰逢煙嵐換月,豔鬼將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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