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二十八章 寄奴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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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受辱】
    這樣的事,在寄奴身上總是常有的。
    那是在十二歲之前的無數個日夜,他蹲在牆角邊,等待著所有靡靡之音平息
    而後,再打一盆熱水進屋。
    貴客們或睡,或醉。
    阿娘卻總是醒著,她按著他的頭跪下,一遍遍嬌笑,求饒。
    最開始時,她總說,‘好郎君,您帶奴家與這孩子走吧,奴家母子二人往後一定伺候好您。’
    而後來時,她總說,‘好郎君,這孩子乖巧聰明,伶俐的很,您隻要能帶他離開謝家,他一定願意給您當牛做馬。’
    那是真如螻蟻一般的無數個日夜。
    第一次被按著頭跪下時,他想,若麵前的人真能夠好好待阿娘與他,往後縱使粉身碎骨,他也一定要拚命報答恩人。
    第一百次被按著頭跪下時,他想,若這回真的能離開謝家,哪怕不被好生對待,他還是願意好好報答恩人。
    縱使隻得奴籍賤籍,可隻要能離開謝家這個狼穴虎窩,能吃一口飽飯,不用再讓阿娘受辱,一切也都很好。
    第兩百次被按著頭跪下時,他隻想,也隻能想——
    阿娘又犯糊塗了。
    天下很大,謝府也很大,賓客如流水一般淌過永不散場的宴席。
    饒是阿娘年少時容貌絕豔,見者都為她的美色而驚歎,可也不過是徒添禍端。
    正如擊鼓傳花的嬉戲,人人都想接過那朵豔麗到荼蘼的花,卻又不想真正接到那朵花。
    沒有人會管她與他,饒是她再說一百遍,一千遍,都是如此。
    天下濟濟,一定不會有他們容身之所。
    這道理寄奴明白,但他沒想到,阿娘其實也明白。
    所以,第兩百零一次的時候,她說的話,從懇求帶他們母子二人離開謝家,變成了讓貴客帶他離開謝家。
    可這也是奢望。
    無非是從兩百零一遍說到三百遍,三百遍說到四百遍。
    說到宴席歌休舞罷,說到她容色漸褪,說到賓客換了一茬又一茬,也沒有一個人真正站出來,說要帶他回家。
    隻有一個個披著人皮的賓客,期間從他身邊無數次帶走阿娘,又笑著問他
    “寄奴,你知不知道你爹是誰呀?”
    這樣的問題,從來不會有回答。
    可那群峨冠博帶,高談闊論的賓客們似乎從來也不在意他的回答。
    這隻是宴會盡興之後一定會有的另一種嬉戲,發話者往往會隨手指一個人,又問他
    “莫不是他吧?”
    被指的人就會笑說
    “你不是也當過此寄奴的爹嗎?哈哈!”
    這樣的調笑很多,比磕頭還多,多到根本數不過來。
    可喜怒,哀懼
    不是他所能思考,理解的事情。
    初時,是因為年幼。
    後來,則是因為餓。
    那時,容色漸褪的阿娘已不太能獻舞,而她那上不得台麵的孩子,與她年輕時候上不得台麵的手段,又成了她無盡的拖累。
    日子,很難過,也很難過。
    腹中咕咕叫的響動,總比愛恨來的更快,更清晰。
    饑餓是一種痛覺,很少有人能知道。
    從煊煊朝露,至昏昏暮靄。
    從口舌脾髒胃腹,一路甚至能燒盡理智。
    而他所能做的事,就是在靡靡之音還沒落地之前,將那些宴會上尚且未冷透的飯菜塞進嘴裏,將那些貴客落地衣物上值錢的東西搜刮殆盡
    偶爾,他能偷到些許金銀玉器。
    偶爾,他隻能偷到一些文人墨客隨身攜帶的箋草。
    偷到金銀,意味著他與阿娘往後一段時間能從其他克扣他們餐食的下人手中換到真正能填飽肚子的東西。
    若是偷到隨意塗抹的箋草
    那便是他最難受,最難受的時候。
    宴會上的殘羹冷炙是螻蟻的狂歡,而那扇獨屬於‘文人墨客’的宴會之門徹底對他們關閉之後,連殘羹冷炙都會成為奢侈。
    挨餓是一件很令人害怕的事,但更令人肝膽俱喪的是——
    挨餓之後,阿娘總會打罵他。
    阿娘愛他。
    阿娘分明愛過他。
    可謝家,卻仍還是將她變成了個不太清醒的瘋癲婦人。
    挨餓,打罵,燒紅的針尖,無數次讓他用那些早已陳舊浮粉的胭脂螺黛描摹出和主君一樣的眉眼,再想辦法去蹲守主君,再被丟出來
    這些都是難免的事。
    不過,某個被下人扔出來,醒來發現自己仍躺在原地的夜晚,他終究有些後知後覺——
    好冷,好疼。
    疼的他再也不想順著阿娘的話,再去尋主君,博一個微乎其微的希望。
    他想試試,說不準走出謝家,日子會過得更容易些。
    雖然他隻有一些在內院裏換不到吃食的箋草,但在外頭說不準有人想要這些。
    如若有人要這些東西,他就都賤賣給對方,再買一頭牛,給人耕地。
    若牛買不到,就買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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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能生牛,羊能生羊。
    等牛羊一多,他就將這些東西都賣掉,將阿娘救出謝家。
    於是,後來那個無人在意的夜晚,他當真往牆角放了一把大火,越過數十道門禁,逃出了謝家。
    沒有良籍,沒有公驗,又是謝家的逃奴。
    他一刻也不敢停,一路跑一路鑽商隊的箱底,跑了好多好多天,終於才跑出陳郡,跟隨一支商隊到了旁人口中的‘帝都’。
    帝都繁盛,遠超陳郡。
    隻可惜,他隨身攜帶,連睡覺都攥在手心的那些文人箋草,原來狗屁不通,莫說是為他換到牛羊,連半點吃食也換不來。
    於是,他又隻能‘竊’。
    正如先前偷吃食,偷金銀玉器一般,隻是這回,他所竊之物,遠比從前那些東西要多得多。
    阿蟬不會知道,寄奴遠比她所想的更加卑劣、不堪、可恨。
    他這一生,從吃食開始,曾‘竊’過無數東西。
    他不是靠學識當的上卿,而是先當上卿,才真正開始讀書。
    外人口中的‘官文’,最初也不過是他在宴會上旁聽那些文人墨客清談,竊取學識時,所落下僅自己能看懂的潦草筆墨。
    他竊走‘謝氏’的尊貴,以謝為姓,以饒舌為餌,榮封上卿。
    狡兔死,走狗烹之後,他又竊走‘周利貞’的命數,靠著幻想自己是人人喜愛的周利貞,又苟活十年。
    一切都不是他的。
    不過,若是仍能靠‘竊’,靠‘饒舌’,達到目的,他仍也想去做,仍想為自己,也為所愛之人博一次。
    隻不過,從前寄奴眾目睽睽拜倒在帝王鑾駕之下,被冷眼對待時,他說的是,【陛下,容予衝撞聖駕,實為特來獻上長生之法】。
    而如今,寄奴又一次眾目睽睽拜倒於平陽王主位之下時,他說的則是——
    【王爺,特有秘聞相告,您的世子其實並非您親生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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