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站在一旁的李孝壽，瞧見王若衝——這位定王殿下身邊近侍，竟行如此大禮，心頭猛地一緊。
    李孝壽身為深受儒家禮教浸潤的開封府府尹。
    這朝廷重臣，向來代表著大宋士大夫階層的體麵與風骨。
    平日裏，即便麵見官家，若非極其隆重的典禮或者請罪場合，也不過是深躬作揖，很少行這般全禮。
    而如今，他自己竟也深陷泥沼，被這樁驚天要案牽扯其中，關乎自身安危。
    他無比清楚，若不尋得庇護，自己怕是難逃一劫。
    而王若衝此舉，姿態低到了極點，仿佛有一股無形的壓力撲麵而來。
    李孝壽僅僅猶豫了一瞬，便緊隨王若衝之後，拋開了文人骨子裏那點清高，也跟著深深俯下身去。
    他雙膝觸地，雙手將那散發著幽暗光澤的木盒高高舉過頭頂。
    膝蓋觸地的刹那，他身體微微一僵。
    這是士大夫身體對這種看似汙穢與卑微姿態的本能反應。
    但他迅速將這股不適壓了下去。
    他聲音因傷痛和內心的巨大壓力而有些嘶啞，卻字字清晰：“臣，開封府府尹李孝壽，叩見定王殿下！”
    “臣……臣有驚天要案，關乎社稷安危，物證在此，懇請殿下……明察決斷！”
    那被高高舉起的紫檀木盒，在通明燈火的映照下，透著一種深沉的冷硬。
    趙桓的目光在李孝壽高舉的木盒上停留了一瞬。
    那平靜的眼底深處，似有一絲微妙的變化閃過。
    他沒有立刻讓眾人起身，隻是緩緩向前走了幾步，靴底踩過凝結的血塊，發出輕微的粘滯聲。
    趙桓緩緩走到王若衝麵前，聲音不高，卻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王伴伴，起來吧。”
    他頓了頓，目光轉向李孝壽，也掃過他手中那承載著重大罪證的木盒，聲音依舊平穩，卻好似帶著千鈞之力：“本王，正是為此而來。”
    此時，周圍的氣氛緊張到了極點，在場的眾人皆屏氣凝神起來。
    ……
    另一邊，幽暗密室裏，氣氛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每一秒都像一把鈍刀，在朱福緊繃的神經上緩緩割動。
    油燈的火苗不安地跳動著，將他投射在牆上的巨大影子拉扯得歪歪扭扭，恰似他此刻混亂不堪的心境。
    “砰！”
    密室的門被猛地撞開，進來的並非之前那個報信之人。
    而是一個渾身是血、左臂無力垂下的黑衣人。
    他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衝進來，身上帶著一股濃烈刺鼻的血腥味。
    “主……主人……”
    黑衣人聲音嘶啞破碎，每一聲喘息都帶著瀕死的絕望，“完了……全完了……狼穴的兄弟們……折了大半……醉仙樓有床弩……”
    朱福那龐大的身軀猛地一晃，仿佛被無形的巨錘狠狠砸中。
    他死死抓住桌沿，楠木桌發出不堪重負的“嘎吱”聲。
    床弩！
    那可是軍中攻城拔寨的利器！
    在這汴京城中，能擁有床弩的，除了官家，還能有誰？
    趙桓！
    定是趙桓！
    “人呢？李孝壽呢？”
    “還有東西呢？那個活口呢？”
    朱福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來，帶著一種讓人不寒而栗的平靜，仿佛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進……進樓了……”
    黑衣人咳出一口血沫，眼神逐漸渙散，“兄弟們……拚死……沒攔住……神臂弩……爆了老六的頭……”
    “那閹狗……早有準備……首領……首領和幾個好手……被……被堵在巷子裏……怕是……怕是凶多吉少……”
    “廢物！一群廢物！”
    朱福喉嚨裏爆發出壓抑到極致的低吼，那聲音仿佛是從地底傳來的惡魔咆哮。
    他猛地抬起腳，地上那塊最大的碎瓷早已被他碾成了粉末。
    這一次，他怒目圓睜，抬腳狠狠踹向那粗壯的楠木桌腿。
    “哢嚓！”
    桌子被這股蠻力踹得猛地向後移位數寸。
    原本安穩放置在桌上的油燈，瞬間劇烈搖晃起來。
    燈油隨著晃動潑灑而出，在桌麵上迅速蔓延。
    緊接著，一小片幽藍的火苗“騰”地燃起，在昏暗的房間裏跳躍閃爍，卻絲毫沒有引起朱福的注意。
    此刻，朱福的雙眼布滿血絲，眼神中滿是震驚與慌亂。
    他的注意力全然被黑衣人帶來的噩耗緊緊攫住。
    就在不久前，他還自以為一切盡在掌握。
    他精心策劃，在水路上安排了快船，準備隨時轉移關鍵之物。
    在後門也埋伏了人手，以防不測。
    那些安排，在他心中就像一張嚴密的網，本以為能將所有的風險都擋在外麵。
    可如今，這一切都成了天大的笑話！
    “你說什麽？李孝壽進了醉仙樓？”
    朱福的聲音因為緊張和憤怒而變得尖銳。
    他的雙手不自覺地攥緊，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
    但此刻，在朱福眼中，醉仙樓就像一個巨大的漩渦，即將吞噬他精心構建的一切。
    更讓他膽戰心驚的是那要命的賬冊。
    賬冊上記錄著他這些年來的種種勾當，每一筆賬目都像是一把利刃，隨時可能刺向他的咽喉。
    還有那個知道秘密的活口，原本以為已經被他處理得幹幹淨淨，沒想到竟然還留有隱患。
    朱福在房間裏來回踱步，腳步急促而淩亂，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他自己的心上。
    突然，他停下腳步，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不行，絕對不能坐以待斃！”
    此刻，朱福隻覺得有一張無形的繩索，正緩緩勒向他的脖子，勒向整個朱家。
    他好似已然看到朱家多年積累的富貴，在這一瞬間搖搖欲墜。
    “趙桓……李孝壽……”
    朱福喘著粗氣，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浸滿了血與恨。
    他想起自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小吏，一步步爬到今天的位置，成為朱勔在汴京的得力爪牙，掌握著的權力。
    這一切，都是為了朱家的富貴能夠代代相傳，是為了在這世道裏，讓朱氏一門屹立不倒。
    他做的那些肮髒事，流的那些血，都是為了守護這個家族。
    可如今，這一切根基，就要被那些該死的賬冊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