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九年的冬至雪，在蘇婉兒故去後竟停了。鉛灰色的雲層裂開一線縫隙，微弱的陽光穿透雪幕，卻照不暖暢音閣東側停靈殿彌漫的悲慟。自星算嬪薨逝的消息傳出，宮牆內迅速覆上素白——尚宮局趕製的白幡從午門懸至停靈殿簷下，每道素綢都結著冰棱，在寒風中發出細碎的嗚咽。
    欽天監奏報蘇婉兒“因推演星象耗盡心血，薨於護佑皇子之役”後，雍寧帝下旨追封其為“星算夫人”，準正三品禮下葬，並命三歲的大皇子承乾為其披麻戴孝。停靈殿中央，朱漆素棺靜靜停放，棺蓋用銀粉繪著完整的“天市垣”星圖，長明燈將每顆星點染得幽幽發亮。
    當內侍捧來素麻孝衣時，承乾正跪在棺前蒲團上，小手指一遍遍摩挲著棺蓋上的“天權星”符號——那是蘇婉兒教他辨認的第一顆星。他仍穿著生辰宴時的石青色朝服，腰間係著那串裂了紋的星算珠，乳母上前替他更換孝衣時，他突然攥緊棺木邊緣，指節泛白：“姨母說，珠珠能破煞。”哭腔裏帶著執拗，仿佛堅信腕間的珠子能喚醒沉睡的人。
    陳雨荷蹲下身，將孩子攬入懷中，指尖觸到他微微顫抖的肩：“承乾，姨母去了星星上，我們要送她走得風光。”她拿起素麻孝衣，上麵暗繡著細密的星軌紋路，“你看，這是姨母最喜歡的紋樣。”承乾這才鬆開手，任由乳母替他換上孝衣。當素麻頭巾覆上頭頂時，他忽然掙脫，踉蹌著爬向供桌，取下蘇婉兒遺落的銀質“天權星”簪，小心翼翼地塞進自己孝衣的領口——簪頭的墜子貼著胸口，冰涼的觸感讓他打了個寒噤，卻說什麽也不肯取下。
    出殯那日，凜冽的北風卷著細雪。三十六名抬棺內侍踏著鋪好的細沙，將朱漆素棺從停靈殿緩緩抬出。承乾被陳雨荷牽著手，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列。三歲的孩子穿著寬大的孝衣，素麻頭巾幾乎遮住半張臉，腰間的星算珠串隨著他蹣跚的腳步，發出空曠而寂寥的聲響。
    隊伍行至停靈殿的月洞門時，承乾突然停下腳步。他回頭望向殿內，前日裏蘇婉兒的遺體還停放在那裏，如今隻剩下空曠的素帷和搖曳的長明燈。記憶中蘇婉兒蹲在地上，用星算珠為他擺北鬥陣的畫麵突然清晰起來，她咳著血的蒼白笑臉、塞進他掌心的錦緞冊子、最後碎裂在掌心的玉珠……碎片般的畫麵讓他胸口一陣發緊。
    “姨母……”他輕輕喚了一聲，聲音被風吹得零散。下一秒，他猛地掙脫陳雨荷的手，跌跌撞撞地撲向停靈殿的門檻，小手掌緊緊按在冰冷的門板上，仿佛這樣就能留住什麽。“姨母起來……看星星……”他趴在地上，額頭抵著地麵，素麻頭巾滑落，露出烏青的額角——那是方才撲跌時撞的，可他渾然不覺疼痛，隻是一遍遍地喚著，眼淚滴在門縫裏，瞬間凍成晶瑩的冰晶。
    從停靈殿到皇陵的三十裏路，承乾始終不肯乘坐暖轎，執意要自己跟在素棺後步行。他抱著裝有《少兒星算啟蒙》的漆盒，一步一滑地走在雪地上，雪沫子落在他的孝衣上，很快積了一層白。路過太液池時，他看見冰麵上倒映著模糊的星鬥圖案——那是蘇婉兒曾教他用石子擺過的“北鬥七星”。他突然停下腳步，將漆盒輕輕放在冰麵上，伸出小手去夠那水中的倒影，指尖觸到冰冷的水麵，驚散了滿池的星光。
    “姨母說，星星在水裏也能看見……”他對著水麵喃喃自語，眼淚砸在冰麵上，暈開一圈圈漣漪，“承乾找到天權星了……姨母快回來……”
    皇陵的石牌坊在風雪中若隱若現。當素棺被抬入地宮時，承乾突然掙脫了所有人的手，跌跌撞撞地追了上去，卻被內侍輕輕攔住。他隻能眼睜睜看著素棺一點點沉入黑暗的地宮，看著棺蓋上銀粉繪製的星圖消失在厚重的石門之後，仿佛看見蘇婉兒的身影正離他越來越遠。
    “姨母——！”他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這是從蘇婉兒故去後，他第一次如此失控。他扔掉懷裏的漆盒，撲到地宮入口的石階上，小拳頭用力捶打著冰冷的石麵，孝衣的袖口被雪水浸透，凍得硬邦邦的。“承乾還沒給姨母念口訣……天光破晦……萬煞退散……”他一邊哭一邊念著蘇婉兒教他的星算口訣，奶聲奶氣的童音在空曠的皇陵廣場上回蕩，卻再也換不回那個會笑著誇他“承乾真聰明”的人。
    陳雨荷衝過去緊緊抱住他，卻發現他手裏還死死攥著一顆星算珠——那是蘇婉兒生辰宴上碎裂後，他偷偷撿起來的殘片。珠子割破了他的掌心，滲出的血珠滴在素麻孝衣上，像一朵小小的紅梅。
    “姨母說，疼了就吹吹……”承乾抬起流血的手，對著掌心輕輕吹氣，眼淚卻掉得更凶，“姨母吹吹……不疼了……”
    送葬的百官和宮人無不動容。三歲的孩子還不懂什麽是生死離別，隻知道那個會抱著他看星星、會用星算珠串逗他笑的姨母，被永遠埋進了冰冷的石頭裏。他跪在雪地裏，望著地宮緊閉的石門，一遍遍地將殘珠貼在胸口，仿佛這樣就能聽見蘇婉兒溫柔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風更大了，卷起漫天的飛雪，將素白的幡旗吹得獵獵作響。承乾的哭聲漸漸低了下去，他靠在陳雨荷的懷裏，小手依舊緊緊攥著那顆帶血的星算珠，望著石牌坊上雕刻的星宿圖案，眼神裏充滿了懵懂的固執。他不知道，蘇婉兒用生命為他布下的星軌屏障，正從皇陵深處緩緩升起，而他掌心滲出的血，已悄然滲入珠心，為未來的星算之路，埋下了第一顆帶著溫度的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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