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聖入京，風波暫息。
    那輛由皇帝寧宣宗親賜的“元聖”專屬禦用列車，在萬民夾道叩拜與百官屏息靜氣下，緩緩駛入戒備森嚴的紫禁城。
    車門開啟。
    那位須發皆白、身形略顯佝僂、眼神卻如星辰般深邃的布衣老人，在內閣首輔張小山與皇太子趙乾的親自攙扶下，緩緩走下列車。
    他未曾去看那跪倒一地的王公大臣，也未理會充滿敬畏與好奇的無數目光。
    他隻是抬頭，望向紫禁城深處那雖宏偉壯麗、此刻卻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黃昏之氣的乾清宮。
    他知道，那位與他鬥了半輩子、也“鬥”出了一個偉大盛世的老朋友，正在那裏等他。
    ……
    乾清宮寢殿內，早已被宮女、太監清理得一塵不染。
    空氣中濃鬱的藥味，也被名貴的龍涎香衝淡了幾分。
    太子趙乾與內閣首輔張小山，將元聖張大山送到寢殿門口後，便極有眼色地停下腳步。
    “老師，”太子趙乾對著張小山恭敬一躬，“父皇與元聖……”
    “殿下，”張小山對他微微一笑，聲音充滿“都懂”的默契，“有些話是說給‘兄弟’聽的，不是說給‘兒子’與‘臣子’聽的。”
    “我們便在外麵候著吧。”
    他親自將那扇由金絲楠木打造的沉重殿門緩緩關上，將裏麵屬於一個時代的最後交接，與外麵屬於一個時代的全新開始，徹底隔絕開來。
    ……
    寢殿內隻剩兩人。
    一個是早已油盡燈枯、隻能靠在龍榻上勉強維持最後帝王尊嚴的寧宣宗。
    一個是雖布衣素服、氣勢卻絲毫不亞於任何帝王的元聖張大山。
    四目相對，沒有君臣之禮，沒有繁文縟節。
    有的隻是跨越數十年風雨、早已心意相通的英雄相惜。
    ……
    “你來了。”
    皇帝寧宣宗看著緩緩向他走來的布衣老人，他那本已黯淡無光的渾濁眼眸，竟奇跡般迸發出巨大光彩！
    他掙紮著想從病榻上坐起。
    “陛下，不可。”張大山快步上前，用那布滿老繭的粗糙大手，輕輕按住皇帝瘦骨嶙峋的肩膀。
    “龍體為重。”
    “嗬……嗬嗬……”皇帝自嘲一笑，聲音沙啞如同破舊的風箱。
    “還提什麽龍體？”
    “朕如今這副皮囊，怕是連你青石村裏最尋常的老農都不如了。”
    這番充滿英雄遲暮意味的自嘲，讓張大山那古井無波的心也泛起一絲酸楚。
    他未再說空洞的安慰之詞，隻是默默搬過一張錦凳，在龍榻旁緩緩坐下，如同探望病重老友的尋常老人。
    ……
    “元聖……”
    皇帝艱難轉過頭，看著這位比自己年長幾歲、精神卻依舊矍鑠的“妖孽”，眼中充滿發自內心的羨慕與不甘。
    “你說，這天命當真如此不公嗎？”
    “朕自問一生勤於政事、愛民如子，開創這萬世不拔之基業！”
    “其功績便是比之開國太祖皇帝，亦不遑多讓！”
    “可為何！”他的聲音充滿時不我待的巨大悲憤！
    “老天爺卻偏偏隻給了朕這短短六十餘載的陽壽？”
    “而你！”他指著張大山，“明明比朕年長，卻依舊聲如洪鍾、步履矯健！”
    “朕不服！朕不甘心啊！”
    ……
    麵對皇帝這充滿人性的最後抱怨，張大山長長歎了口氣。
    “陛下。”他緩緩伸出手，將皇帝那冰冷如雞爪般幹枯的手輕輕握在掌心。
    “您錯了。”
    “天命最是公平。”
    “您這一生操勞的是那足以讓任何凡人都心力交瘁、折壽損元的天下大事。”
    “而我，”他自嘲一笑，“不過是個躲在鄉野間，每日隻知擺弄瓶瓶罐罐、花花草草的閑散老農罷了。”
    “我之所以能比您多活幾年，非是我命硬。”
    “而是因為您替我、替這天下萬民，將所有最沉重的擔子都一人扛了啊。”
    ……
    這番充滿知己之情的肺腑之言，如一股最溫暖的巨大暖流，
    瞬間撫平了皇帝寧宣宗心中最後的不甘與怨懟。
    他反手緊緊握住張大山的手，那雙渾濁老眼中第一次流露出屬於凡人的脆弱。
    “元聖……朕怕。”
    “怕？”
    “是啊。”皇帝點頭，那曾睥睨天下的聲音此刻卻如一個將在黑夜中獨自遠行的孩子，充滿迷茫與恐懼。
    “朕不怕死。”
    “朕怕的是，朕與你這一生辛辛苦苦共同打下的這份家業，”
    “會在朕走後被那些不成器的敗家子給敗光了啊！”
    “朕怕的是，朕與你共同開啟的這場千年未有之大變局，”
    “會因朕的離去而人亡政息啊！”
    “朕怕的是！”他死死抓著張大山的手，那幹枯手背竟暴起條條青筋！
    “朕怕朕會成為那史書之上留下千古罵名的罪人！”
    ……
    張大山看著他那充滿帝王之責任與凡人之恐懼的複雜眼神，他那古井無波的心也終於被徹底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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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知道，是時候給予這位合作了一輩子、也成就了自己一輩子的偉大盟友一個最堅實、最可靠的最終承諾了。
    ……
    “陛下。”他緩緩從椅子上站起，對著龍榻上的皇帝深深一躬。
    “您且安心。”
    他的聲音不大，卻仿佛蘊含足以讓泰山為之安穩的巨大力量！
    “我張大山在此向您、向這天地神明、向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立誓，”
    “隻要我這老不死的還有一口氣在，則這大寧的天便永遠也塌不下來！”
    “則您與我共同開啟的這條格物大道便永遠也不會中斷！”
    “那太子殿下，我會將他當成我自己的親孫子一般去教、去扶、去護！”
    “那江山社稷，我會與我的兒孫們一同為您守好！”
    “那天下萬民的未來，我亦會替您親眼看著！”
    “看著他們走向那個你我都夢寐以求的真正盛世！”
    ……
    “好……好……好啊……”
    皇帝寧宣宗聽著張大山這充滿托孤之意的最終承諾，他那緊繃數月的最後一根心弦，終於在這一刻徹底鬆開。
    一股前所未有的巨大困倦如潮水般向他襲來。
    他知道，自己可以安心地走了。
    “元聖……”他緩緩閉上那雙疲憊的眼睛，聲音如同夢囈。
    “朕這一生最幸運之事，便是遇上了你。”
    “朕的江山，這太子，這天下萬民的未來，都托付於你與你張家了……”
    “望君不負朕，亦不負這蒼生……”
    ……
    當那最後一個充滿不舍與期盼的音節緩緩消散在空氣中時，
    那緊緊握著張大山的手，也終於無力滑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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