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藍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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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給村油板路鍍上最後一層金箔,目送縣領導的車輛消失在彎道後,李陽和王秀梅並肩立在村口的老槐樹下,晚風掠過新栽的藍莓苗,沙沙聲裏夾雜著白天的領導考察時的讚許,‘’生態農業加文化融合的規劃很有前瞻性‘’‘’縣裏會全力支持配套設施建設施,‘’這些話語此刻應在耳畔回響。
    推開自家的房門,李陽連夜整理的項目計劃書,輕輕擱在八仙桌上,玻璃茶杯裏的鳳慶紅茶還騰著熱氣。李陽摩挲著縣農業局剛送來的政策文件,指尖掃過‘’重點扶持項目,‘’幾個燙金字?突然笑出聲,有了這把‘’尚方寶劍,‘’咱們的綠色產業基地算是吃下了定心丸。
    月光透過窗欞灑在牆上的手繪規劃圖上,蜿蜒的觀光步道,錯落的溫室大棚在月光下仿佛都活了過來。王秀梅往丈夫杯裏續了熱水,聲音裏裹著藏不住的雀躍,‘’明天就聯係設計院,把智能灌溉係統的方案再細化些。‘’夜風掀起紗窗,裹挾著泥土與草木的清香湧進屋子,這對紮根鄉土的夫妻相視而笑,眼裏躍動的火苗比月光更熾熱
    ‘’這都幾點了,快睡覺吧!‘’
    王秀梅看著眼睛布滿血絲丈夫盯著村規劃圖發呆,忍不住的催促著。
    ‘’’秀梅姐,你先睡吧,我去大娘屋裏坐會。‘’
    李陽披上外套,輕輕掩上門,朝大娘屋子走去。月光灑在石板路上,他的身影被拉得修長。到了大娘屋前,他抬手輕敲了敲門。“進來吧,陽子。”屋裏傳來大娘熟悉的聲音。李陽推門而入,屋內昏黃的燈光映照著大娘和藹的麵龐。“大娘,你見過這樣的藍頭巾嗎?‘’李陽從衣兜裏掏出母親留給自己的那半截藍頭巾遞給大娘。
    荷花接過了那被火燒了的半截的藍頭巾,仔細端詳了一會,‘’陽子,這半截藍頭巾你是從哪撿來的?‘’
    ‘’大娘,這是我媽留給我。‘’
    李陽望著荷花,仿佛從能從她的臉上看到答案似的。
    ‘’你媽留給你的?我怎麽從來沒看見過你媽帶過?‘’荷花撫摸著那半截綢緞,‘’這麽好的料子,當年可金貴著呢,就是你大伯也沒舍得給我買過。‘’
    李陽聽了荷花的話心中更加疑惑,他盯著靛青光澤的藍頭巾,細密的焟染紋路像漣漪般暈開。荷花那句這料子當年可金貴著呢,在耳畔反複回響,記憶裏大伯朱漆雕花的八仙桌,壓箱底的銀元,與自家漏風的窗紙補丁落摞補丁的粗布衣裳鮮明重疊。母親總說‘’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卻能藏著這樣一方經緯緊致,靛色透亮的頭巾?他摩挲著邊緣精致的盤扣,突然想起母親臨終前身下壓著這方頭巾的模樣,仿佛像是在保護著稀世珍寶似的。現在想來,倒像是守著某個跨越歲月的秘密。
    “大娘,您再仔細想想,這頭巾會不會有什麽特別的來曆?”李陽急切地問道。荷花皺起眉頭,努力回憶著,“當年村裏誰家要是有這麽好的東西,肯定會被人念叨好久,可我實在沒印象你媽有過這頭巾。不過……”荷花突然一拍大腿,‘’你爸李德山和你母親林蘭是那年鬧饑荒時搬過來的,那時你還沒滿月。陽子,你怎麽突然對頭巾這麽上心?
    ‘’大娘,我母親臨死的時候還把這塊頭巾護在身下,像是護著個稀世珍寶似的。前天我送東山李玉傑去市裏看病,看見她有一條和我母親留給我這條藍頭巾一模一樣,我的這個李玉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親切感。‘’
    李陽把心中的疑惑和對母親的回憶都告訴了大娘。
    荷花沉思片刻,‘’這事透著古怪,你不妨找村裏老一輩人再打聽打聽。‘’
    ‘’那照你這麽說,咱們不是一家子?‘’
    李陽有些急促,眼睛盯著菏花,恨不得馬上從大娘的口中得到答案。荷花連忙安慰道:“陽子,別著急。就算不是有血緣的一家子,這麽多年的情分在這兒擺著,那也是一家人。你先去問問村裏老一輩,說不定能問出個頭緒。”李陽點了點頭,心裏卻像揣了隻小兔子,七上八下的。
    從大娘屋裏出來,月光更亮了。李陽決定明天就去村裏最年長的幾位老人家裏問問。回到家,王秀梅還沒睡,她看著李陽一臉心事的樣子,輕聲問道:“怎麽去了這麽久,問出什麽了嗎?”李陽把和大娘的對話跟她講了一遍,王秀梅聽後也覺得此事不簡單。“不管咋樣,咱這日子還得往前過,說不定問清楚了,這就是個小插曲。”王秀梅溫柔地說道。李陽望著妻子,心裏漸漸平靜下來。他暗暗發誓,一定要把這藍頭巾的秘密弄清楚,也一定要把村裏的綠色產業基地建設好。
    第二天一早,李陽就踏上了尋訪村裏老一輩人的路。他先來到了村東頭年紀最大張爺爺家,李陽穿過村東頭的老槐樹東,遠遠就瞧見張爺爺蜷在竹椅裏打盹。老人布滿老年斑的額頭皺成核桃,灰白的壽眉下,渾濁的眼珠像蒙著層薄霧,鬆垮的眼皮半垂著,時不時因困倦輕輕顫動。稀疏的白發蔫耷在頭頂,下巴上幾縷稀疏的胡須隨著呼吸微微起伏。佝僂的脊背彎成月牙,深褐色的中山裝裹著嶙峋的肩頭,布滿青筋的枯枝般的手指搭在藤椅扶手上,指節粗大變形,指甲縫裏還粘著泥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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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陽輕輕走到張爺爺身邊,輕聲喚道:“張爺爺,張爺爺。”張爺爺緩緩睜開眼,迷迷糊糊地問道:“誰呀?”“張爺爺,我是李陽。”李陽笑著說道。張爺爺這才清醒過來,坐直了身子,“陽子啊,找爺爺有啥事?”李陽笑著說:‘’張爺爺,我家是旮旯村坐地戶嗎?‘’
    ‘’陽子!你問這個幹什麽?‘’張爺爺吧嗒抽了口旱煙,嗆人的煙霧從他那缺了半顆門牙的齒縫裏鑽出來,在空中凝成一團灰霧,‘’你爸李德山和你母親林蘭是那年鬧饑荒從外地搬過來的,當時好像你還沒滿月。‘’張爺爺站起來,望著連綿起伏的清風山,‘’那年月啊!‘’他布滿裂口的指節摩挲著煙杆,李德山背著半袋發黴的包穀,用破棉被裹著還在繈褓裏的你,後麵跟著懷了五六個月身孕的林蘭。走路一瘸一拐的,卻還死死護著懷裏的包裹。‘’
    老人顫巍巍指向村西頭的土坡,‘’他們就是從那道山梁爬過來的,衣裳破的像碎布條,嘴裏幹裂的滲血。村中老槐樹掛著饑荒逃荒的告示,你爹卻撲通跪在族長跟前,說隻要給一口野菜湯,願把後半生賣給村裏。‘’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張爺爺,凹陷的眼窩裏泛起水光,‘’祠堂騰出半間柴房,當晚,你娘就流產了,你爹娘的哭聲,把全村的狗都引叫了。‘’
    李陽攥著衣角的手指微微發顫,喉間像是卡著一團酸澀的棉絮。當爺爺沙啞的講述中,泛黃的記憶碎片在他眼前拚湊出父母跋涉千裏的身影,母親磨出血的腳掌,父親佝僂著護他的脊背,祠堂柴房裏搖晃的油燈。鼻尖突然泛起潮濕,眼眶滾燙的發疼,他慌忙蹭了蹭袖口,卻止不住心髒被攥緊般的抽痛。原來自己安穩的童年,是父母用半條命換來的,那些尋常的粗茶淡飯,曾是荒原上遙不可及的奢望。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他才驚覺自己正在無聲流淚,混著複雜的心疼,震撼與內疚,在晨風裏凝結成滾燙的鹽粒。
    李陽深吸了一口氣,指甲泛白從兜裏掏出那半截藍頭巾,布料邊緣磨損的毛邊在晨光裏微微發顫,‘’張爺爺,你見過這藍頭巾嗎?‘’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抖了抖,接過布料時,渾濁的眼珠突然泛起了亮光。他將藍頭巾湊近布滿老年斑的臉龐,鼻尖幾乎要貼上褪色靛青的布料,喉嚨裏發出含糊不清的抽氣聲,這藍底白花的綢緞布,好像繈褓裏的你就用它包著的。‘’老人思索了一會兒,‘’對,沒錯,當時你爹娘從我身邊走過,我還特意看了一眼繈褓裏的你,當時你就是用這塊頭巾包了的。‘’
    李陽心中一震,這塊頭巾竟從自己繈褓時就跟著了,看來它背後的秘密和自己身世緊密相關。“張爺爺,我在市裏還見過一條一模一樣的頭巾,和我有莫名親切感的李玉傑就戴著它。”李陽急切地說道。張爺爺皺著眉頭,努力回憶著,“當年村裏就你們一家外來的,這頭巾看著不像是普通人家的東西,說不定和你們從哪來有關。”李陽謝過張爺爺後,又去了其他幾位老人家裏,可再沒得到更有用的線索。
    李陽帶著滿心的疑惑回到家,王秀梅看著他沉重的神情,關切地問道:“問得怎麽樣了?”李陽把情況跟她一說,王秀梅思索片刻後說:“既然村裏問不出更多線索,要不咱們去市裏找找李玉傑,說不定她能知道些什麽。”
    ‘’好啊!‘’李陽抱住了王秀梅,在她的額頭上親了一口,‘’秀梅姐,明天咱倆抱著富瑤一起去市裏吧!‘’
    ‘’行,反正村裏有秀香和王娟他們,我也幫不上什麽忙,這一冬老是憋在屋裏,就和你去市裏逛逛。‘’王秀梅推開李陽,窗簾沒拉,多難為情呀。‘’王秀梅臉上多了兩朵桃花,眼裏被幸福填滿。
    李陽三步並兩步拉上了窗簾,隨後屋裏的燈也滅了……
    春日的陽光斜斜穿過車窗,李陽握著方向盤,後視鏡裏,不滿周歲的富瑤正窩在王秀梅的懷裏,肉乎乎的小手抓著媽媽的一縷發絲輕輕搖晃,王秀梅將保溫杯往他手邊推了推,熱氣裹著茶香漫開,‘’這趟去市醫院,順道看看秀娟說的新型大棚圖紙,聽說是最先進的……‘’
    ‘’早惦記著呢!‘’李陽喉間溢出笑聲,輪碾過新修的柏油路沙沙作響,‘’等咱西溝村的草莓大棚也裝上,冬天也能供上新鮮果子。村主任彭岩說,想在村頭建個采摘園,搞農家樂。‘’
    不要突然咿咿呀呀的指向窗外,粉嘟嘟的小嘴一張一合。成片明黃的油菜花正漫過矮坡,蜂蝶在陽光下織成金網。王秀梅握住女兒的小手晃了晃,‘’寶寶是看到花花了嗎?真漂亮呀!說著將孩子摟的更緊,‘’等秋天這些花就變成了黑亮亮的菜籽,能榨出香噴噴的油呢。‘’
    李陽突然降下車窗,春風卷著泥土與青草的氣息湧進來。他望著遠處山坡上零星的農舍,‘’秀梅姐,你說要把後山那片荒地改成梯田……‘’話音未落,王秀梅已經接口:‘’再種上櫻花樹!春天遊客賞花,秋天收稻米,秀香上次提的‘’四季經濟‘’說不定真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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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富瑤突然‘’咯咯‘’笑出聲來,口水沾濕了王秀梅的衣襟。李陽騰出了一隻手,輕輕刮了下女兒的小鼻子:‘’看咱們小公主開心的,等西溝村建好了,帶寶寶看更大的花海。‘’
    王秀梅低頭親了親女兒的額頭,輕聲道:‘’問問李玉傑大娘,她那個藍頭巾到底跟你有沒有關係?‘’車輪繼續向前,遠處,市醫院的白色樓屋群漸漸清晰,而李陽車後視鏡裏,西溝村的炊煙正嫋嫋升起,在春日晴空裏繪出柔和的弧線。
    到了醫院,夫妻倆買了一些新鮮水果,抱著富瑤走進病房。病床上的李玉傑聽見響動,睫毛輕輕顫動,原本半闔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她努力撐起身子時,藍白條紋病號服下隱約看見繃帶的輪廓,卻絲毫不影響她眼角眉梢溢出的笑意,那是一種劫後餘生的釋然,讓原本蒼白的臉頰泛起淡淡霞光,連凹陷眼窩都被暖意填滿陷。看見他們進來,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李陽,謝謝你救了我,還大老遠的來看我,買了這麽多的水果。‘’
    ‘’大娘,是我的妻子王秀梅,我的女兒李富瑤。‘’
    李陽笑著說道把水果放在桌子上。
    王秀梅把富瑤抱到李玉傑麵前,笑著說:‘’大娘,恢複的怎麽樣?‘’
    李玉傑拉住王秀梅的手,顫抖的說:‘’多虧了你男人,不僅給我墊手術費,還為我輸了血。不然我這老骨頭可能就撒手西去了。‘’李玉潔說完,眼睛裏流下感激的淚水。
    ‘’大娘,你可別這麽說,天下李字是一家,桃不好姓好,誰讓咱們都姓李呢?說不準咱們還是親戚呢。‘’李陽削了個蘋果遞給李玉傑,‘’大娘,大爺和小亮呢?‘’
    ‘’小亮昨天回家去了,‘’李玉傑咬了一口蘋果,‘’孩他爹,去買飯了。‘’
    ‘’大娘,你的藍頭巾能借我瞧瞧嗎?‘’
    李陽喉結輕滾,指尖無意識地捏著衣兜邊緣。
    病床上的李玉傑正在吃著蘋果,聞言指尖頓住,‘’你這大小夥了,盯這破頭巾作甚?‘’
    話音未落,李陽掏出那截褪色藍頭巾,布料毛角磨得粗糙,靛藍色在歲月裏褪成霧靄般灰藍,卻還留著細密的針腳。李玉傑手中的蘋果‘’咚‘’地滾落在床單上,渾濁的眼晴突然泛起水光,枯瘦的手指抓的床頭的兜子,從兜子扯出自己的藍頭巾,兩段布紋嚴絲合縫,針角在斷裂處完美銜接,仿佛三十多年被撕開的歲月,此刻終於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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